拉门被缓缓地移开。崔勃抬起头,额心有一道鲜红的伤痕。
门内,左边站着崔拭,右边站着崔庭。
崔庭扶着站在中间,满头银丝的崔拂。
崔拂的身上竟同崔庭一样,已经穿戴好了整齐的朝服。朝服是三年前做的,此时拿出来穿在崔拂身上,就好像担在了一个空架子上。
老父如此,自然是为了他,准备进宫去向皇上请罪。崔勃纵有千情万理梗在心头欲诉,此时也不得不被一个孝字压得低下了头。
崔拂滚水似的叹息从崔勃的头顶上溅落,没有一句责怪,却让崔勃此剜心挖肺还要难受。“哪天我去了,咱们就都省心了。”
“儿子该死!”崔勃伏了下去。崔庭也把背弓着,却温言劝道:“阿兄已经知道错了,阿翁就吃了这两枚鸽子蛋吧。”
崔拭也从崔勃的手中端过漆盘,对兄长道:“待会儿还要进宫面圣,总要吃点东西才好有力气和皇上说话。”
崔拂的一双眼睛只是虚望着院子门口,仿佛垂垂老矣,又仿佛四大皆空。
崔拭转而对崔勃道:“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今天闹事的兵士铺满五校尉营前的操场。”
崔勃直起身子,头还是低着的:“是。”
所谓的“铺满”就是无论人多人少,必须按等比例占据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崔拭说的是五校尉营,而不是越骑营。那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会隔得很远。现在是隆冬,就算站一夜过来都可能被冻僵,更不要说铺满是必须用前臂和双脚将身体撑起,与地面平行。且在五校尉营的操场受罚就表示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便等同于在公开场合狠狠打了崔勃这个越骑校尉一巴掌。
崔拭看向崔拂。后者直接把眼睛给闭上了。
崔拭只得又对崔勃道:“你也去,和他们一起受罚。”
崔勃咬紧牙关,过了一会儿默默送开道:“是。”
崔拂睁开了眼睛。伸手要拿漆盘上的筷子。人老了,手也抖的厉害。崔庭在旁边替他握着,这才慢慢地将那两枚鸽子蛋捡起来都吃了。
日落前的止马巷沐浴在了一片灿烂的晚霞之中。
长空上的红日将商府门前的石狮子染成了玫瑰色。
莞尔抱着直刃刀,靠在石狮子旁。
商虑亲自送梁休从府里面出来。出了正门,梁休提起衣摆,独自从石阶上下来,到了石狮子背阴的一面。
“郎君。”莞尔看见梁休,直起了身子。
“走吧。”梁休一脸疲惫地对莞尔笑了一下。
空旷的街道上洒满白昼的余晖。梁休和莞尔背着夕阳,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向崔氏退亲,来商府请见商温,主动向商氏透露自己已经与崔氏解除婚约的消息。换成以前,梁休也会幻想,但这些事最终会在他的深思熟虑中走向消亡。今天,这些事全都成了现实,而且他中途竟没有半点犹豫,完全一气呵成。
梁休战胜回朝,梁家在士族中将更加炙手可热,只看公良氏屈尊欲与梁桢结亲便可见一斑。梁休不愿与崔氏结亲,只因担心树大招风,不想在家族蒸蒸日上的同时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妒忌。但士族在东朝依然稳如磐石。如果放弃崔氏,商氏本应该也是他们第一个优先考虑的对象。
想到这里,莞尔不禁有些庆幸,也佩服起了梁休。在她看来,那个有些难以克服的理由已经不能再成为梁家叩响商氏大门的掣肘了。
“看来,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梁休停下了脚步。话是对莞尔说的,可他的目光却投向了被落日照亮的长街。
“尊翁若在,一定会为郎君感到骄傲的。”莞尔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转向了梁休。她右脚刚转了一半,便听梁休道:“你不觉得我今天有些鬼使神差吗?”
莞尔抬起头,梁休还是望着长街的尽头,日光将他的影子在身前拉得很长。
莞尔的余光轻轻一闪,慢慢地把左脚也并了过来,对着梁休道:“凡事都有因果,郎君想说,莞尔便听着。”
这是莞尔无可取代的原因。她是女子,但远比那些在战场上直敢过人的军士聪明,细腻。梁休自己就是武将,到了天子脚下更没有安全方面的顾虑。倒是有些话,非莞尔在他的身边,他或许永远都没机会说出口。
莞尔:“是否因为今天上午在相国寺遇见的那位女郎?我是说,商氏的那位女郎。”
莞尔乃梁家家仆所生,本姓梁。因从小冷冷的不爱笑,故梁休给取了“莞尔”这个名字。对于商氏和梁家的这段故事,莞尔也只是从自己阿翁的口中听过一些。
与迦南直线距离大约一百里的地方有一个郡县,叫做宛丘。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茂,有许多天然的温泉。帝师徐稷下野归田后,永平帝便把这个地方赐给他颐养天年。
当年梁休的父亲梁慷在战争中负伤。为了调养身体,梁慷于四月间带着梁休,和一队只有十来个人的亲兵来到了宛丘。后又在徐稷的邀请下,去他家中寄居了几日。那时候,梁休十六岁,商婴比他更小,只有十四岁,和母亲一起住在外公徐稷的家里。那是第一次,梁慷在士族的面前流露出想与其联姻的意愿。
南风随性放浪,但大族们在初次议亲时往往是比较含蓄的。除了试探对方的意思外,也要维护彼此的体面。徐稷对梁慷的话虽然未置可否,但不回绝以是一种积极的信号。
没过多久,南海再起恶波。梁慷的伤势刚有一点起色,立刻又要赶往前线。离别在即,他理所当然地想要近一步确定徐稷的心意。可令梁慷失望的是,这一次徐稷的态度十分疏淡。
从宛丘回到迦南,一段时间后,梁慷利用人脉多方打听。得到的回应基本都是:帝师对梁家并无门户之见。
梁慷乃一代悍将,生性果决,这件事到了这一步,早就可以不了了之。然而到了五月,迦南传来了商婴的母亲徐氏病逝的消息。商婴的父亲商澄也从东都赶到了宛丘,预备主持丧仪。
正在海上作战的梁慷知道消息后,立刻派人带着丰厚的祭礼前去吊唁,并打算再次向商澄争取。前去吊唁的人天未明时出发,傍晚才回。当他站在甲板上,向血尘满身的梁慷转述了商澄不忍使唯一的女儿远嫁将门,日夜悬心的意思时,一个月以来非必要不开口,一直都处于沉默中的梁休终于向父亲提出了请求:今晚他要独自去宛丘,见商婴一面。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因为第二天清早,商澄便带着女儿一起扶妻子的灵柩提前返回东都。梁休则是到了晚上才重新出现在梁慷的面前。
梁休:“我一直觉得她放弃得太轻易。不像我这样,至少痛苦地挣扎过。现在回头想,我只是介意她看上去比我洒脱。”
寒风从脚下拂过,卷走几片零星的枯叶。
梁休望着止马巷的尽头:“与崔氏联姻非我所愿,向崔氏提退婚也是顺势而为。如果崔氏的女郎在相国寺里没有出事,我只会继续坚持下去。当我今天见到崔拂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现在向他提出退婚,他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毕竟在世人的眼中,我没有理由放弃这么好的亲事。”
梁休淡淡一笑:“可我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理由’。它使我明知会得罪崔氏也拒绝了他们,使我把崔氏女郎的不幸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崔拂不知道这个理由,所以他会认为我的决定既草率又轻狂。这样的我,也根本不指望能够获得崔氏的谅解。”
莞尔:“可郎君毕竟不是崔氏,也就不会用崔氏的目光轻易地去评断他人。”
梁休:“直到去崔府前,我都没有改变主意。但从崔府出来后,我忽然想,都已经做到这样了,我为什么不去拜见一下中书大人?”
“郎君能这么想,是梁家之幸。”莞尔道:“只不过郎君虽然表明了心意,但崔氏那里还没有明确退婚。中书大人想来没办法现在就答应郎君什么。”
梁休忽然抬起了头,远山外的霞光一路从后面铺展过来,描亮了他的轮廓:“我没有向中书提过什么要求,梁家不需要商氏的承诺。”
“那梁家需要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梁休的身后响起。
梁休目光垂下,同时肩膀不易察觉地一松。他慢慢转过了身子。
商婴的影子从梁休鞋子的边缘斜出,和他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
“阿兄说你们刚走,我想拿这个给你。”商婴向前走了一点,在他们一臂之外站着。对莞尔打开了掌心。
莞尔将刀穗拾了起来,随着颔首的动作自然地后退:“多谢女郎。”
就像大家站在这里感觉不到风,却能看见不远处的树枝在轻轻晃动一样。当商婴望向这里的时候,梁休心里本以为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忽然放弃了那些此时才能确定是不好的想法。
梁休对商婴一欠身,转身便要走。
商婴道:“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请郎君赐教。”
梁休望向她:“女郎真想知道吗?”
商婴点头。
梁休正面向她,接着后退了一步。玫红色的夕阳顿时照亮了他全身。
“在日落之前看清我。”梁休展开双臂,语气里流露出与内心世界截然相反的平静:“替令尊再看一次,如今在他眼中,我梁光潜是否还和当年一样不可依靠!”
远山之巅刺破了西沉的太阳,云蒸霞蔚下的空变得艳丽无比。
商婴波动的眸光渐渐恢复了平静。“我替父亲回答郎君。”商婴诚望着梁休的眼睛:“他对郎君本人的看法一如往昔。改变的不是家父,也不是郎君,而是贵府。贵府早已今非昔比。”
“这么说,如果梁家今日依旧困步于南海,我也没有蒙诏进京,令尊对梁家的态度也会“一如往昔’是吗?”梁休紧盯着商婴。
商婴静了静:“是。因为当初坚持要回东都的人是我,不是他。”
梁休一怔!
不远处的莞尔也是一怔!
梁休忽然胸口滞闷。分不清自己是被商婴,还是被她身后的那一轮即将沉入山中的红日给灼伤了。
“为什么?”梁休的声音有些森冷。
商婴默了默:“我不能说。请郎君见谅。”
梁休:“我若是不能呢?”
“我当时年幼。”商婴说完,立刻便被梁休挡回去:“莞尔六岁便随我们出海,即使在雾中也能辨明航向。”
最后一束红光在脚下收拢,沁蓝的夜伴随着隆冬的寒气降临。
夜色如同一套冰冷的铠甲,把梁休周身的暖气也严丝合缝地封存了起来。
“你就不该追出来。”同样的话,他曾在战场上对敌人说过,当时是因为他们诱敌成功。今天,梁休对商婴说了同样的话,可加了一句:“我也压根不该来!”
他把自己刺醒,再不用做那样可笑的美梦。
商婴这些年仿佛长进不少,梁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会好看。商婴却一点不怕,在他说话的时候还是诚诚地望着他的眼睛:“有些事情,不试过就永远不会相信,它从一开始就是徒劳的。”
梁休气极反笑。好!真的不错!有这样的女儿,商澄也能够含笑九泉了!
商婴静了静,道:“我试过了不要。”
一直垂眸而立的莞尔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眼睛,目光射向了商婴!
仿佛再没有更多的话可以对梁休说,商婴却垂下了目光。
而她也不必再说,不必再看。梁休的眼睛晦如深海!
“难得。”梁休忽然微微一笑:“女郎可以为了父亲在大街上向我这个外人解释。我若再不见谅,”
他突然停下。
商婴缓缓抬起了眼睛。这双眼睛清冷绝伦,艳丽绝伦,望向梁休的目光也是绝伦的。
梁休接道:“不知女郎还能不能再多做点别的?”
商婴:“郎君需要什么?”
梁休忽然抱住了自己精壮的胳膊。
莞尔健步上前,虚扶着梁休高大的身躯,关切道:“郎君一向畏寒,还是先行回府吧?”
能在海上夜行八百里的人会畏寒?
梁休不置可否,莞尔似乎站在一旁等待示下。商婴接言:“郎君若还不能消气,我愿改日登门致歉。今天,还要先回去禀告伯父一声。”
“好。”梁休道。
商婴欠身。起来时,眼前的月光被遮了个严实。
梁休与她总还保持着至少半臂的距离,那话音却如同私语:“梁家孤寒,亦守礼节。休只在府中静候女郎芳步。不敢承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