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在家。”梁桢垂眸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下后也没看梁休,只默默地望向他身后那张被军报堆得满满的案台。
梁休离开阵前,大到行军驻防,小到将士们的一饮一食,都有人向他报送,等他择重处理。梁桢在家就可以帮他一起做。
梁休回头看了一眼,转回来,微笑道:“不急,我明天先去相国寺找素行。”
梁桢点头,静了静,单手撑着席子站起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席下,又转过身来,只见梁休正目光和煦地望着他。
梁桢忽然感到心口一烫!问道:“除了奉陛下的命令,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和崔氏的那个小妞定亲,对吗?”
梁休:“对。”
梁桢:“不为别的?”
梁休:“不为别的。”
也许是因为烛光,梁桢只感到自己盯得再用力,梁休脸上那张和煦的面具至多也只是融化了,然后更紧地贴在他的脸上。他明明猜到梁休面具背后的表情,却始终无迹可寻。想到这一点,冷气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反之在梁休的眼里,梁桢却是透明的。为了不让梁桢难过,梁休给了他一个答案:“阿桢,我不是你,我没有选择。”
窗外的夜像一片研了很久的墨,在一道流云之间轻轻地漾着……
昨日下了场痛快的大雨,山路泥泞难行。相国寺的香火虽然终年鼎盛,今天来拜菩萨的人却格外的多。
为着修建陛下的万年吉壌,九根梁木在今天凌晨终于从姑氵宿送到了相国寺。
巳时一到,相国寺主持就会领着众僧在大雄宝殿前为它们诵经祈福。法会要整整持续三天。
通往山顶的路早已被堵的水泄不通。
人已足够多了,很多人手上还拿着东西。
除了小孩儿和老人的衣服外,竟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农具。为的是借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沾一沾陛下的万年龙寿与齐天洪福!
到了山顶便见一道山门,跨进去,寺里还是热闹,却再没有山下那种喧哗的嚷闹声出现。
伴随着远方的禅音从钟鼓二楼之间一路直行,穿过天王殿,走下了台阶,视野便陡然变得开阔起来!
此处,苍翠劲松尽向两边移去,露出了平坦宽阔的丹墀。
丹墀左边坐落着祖师殿,右边坐落着伽蓝殿。
两殿正中间雄踞着一座庞大的单檐木构建筑,即是相国寺的正殿,也称“大雄宝殿”。
殿前放着三座巨大的青石雕花香炉,香炉上方浓烟滚滚,云柱一般腾涌着朝宝刹上方的青空飞去!
正中的一座香炉前,一个体态窈窕的年轻女郎正按住了从帷帽上垂落而下的轻纱,另一只手将三炷香插进了厚厚的香灰中。
她撤手的姿势优美,手掌放松,指尖向下,一张原本缠在她手上的丝帕立刻也跟着滑了进去。
火星迅速燃起,很快便和丝帕一起消失在了香灰中。
女郎松开贴合的掌心,避开正前方“大雄宝殿”四字,转过脸来对丫鬟道:“硕人去很久了,我不放心,你去看看。我在后殿等你们。”
“是。”丫鬟向女子屈了一下膝,将抱在怀中的一个雕工精美的木盒递给侍立在旁的一个小沙弥,然后便逆着人流往天王殿的方向去了。
出了天王殿,走上鼓楼后面的山林小径,人迹才开始变得稀少起来。
丫鬟走在狭窄的青石路上,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见道路的尽头。
绕过一个拐弯,原本没有人烟的小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原来他刚刚被一块石头给挡住了。
“郎君!”丫鬟的声音有些急切,仿佛还有些嗔怪之意。
那人慢慢地转过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丫鬟秀眉一松,先垂下了头!屈膝道:“婢子鲁莽认错了人,请郎君见谅!”
那男人:“你起来。”
丫鬟直起双腿,脸颊微微泛红。
那男人问:“你要找谁?”
丫鬟把头抬起一点,低垂的一双杏眼里隐约可见春水莹莹。“找我家郎君,我家郎君是田蕖,不知郎君可曾见过?”丫鬟细细地回问道。
那男人:“我在这里站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并未见人路过。”
丫鬟想这郎君声音好听,人也这般随和。略候了片刻没等来对方的下文,心里不禁有些失望,细声回道:“那婢子再去别处找找,多谢郎君提醒。”说完一屈膝,含着下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其实她只要顺着男人身后的方向往里面再探几步,便能看见树林遮挡下有几座茅草土墙做的,被弃用禅房。
走进其中的一间,禅房内布局简单,只有一张睡塌,一张木几,一扇窗。
睡塌上铺着一张洗褪了浆的灰色床单,此时和几件衣服凌乱地揪在一起。
木几靠放在临窗的墙边,上面摆放着一根撑窗用的叉芉,窗子紧闭着。
田蕖赤着一双脚站在地上,胸前衣襟半敞,露出玉般光洁的肌肤。睫毛上挂着的汗珠和肤色犹带嫣红……
田蕖转过身,走到睡塌的边缘坐下。
睡塌上侧坐着一个女子,美丽的脸庞痴望着田蕖。看到田蕖来到她的身边,女子的眼中也忍不住蓄起了泪水。
“硕人。”
田蕖深情地唤了一声,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脸:“梁家已经今非昔比。你要是看不上梁休,嫌他粗鄙,以后可以好好调教,却不能因此错失良机。有朝一日,你的姐姐和姐夫或许还得靠你。”
眼前的女子正是崔拂最小的女儿崔瑛。硕人便是她的小字。
若非今天公良纯送来一张镶着东珠的黄金头面给崔瑛添妆,碰巧那东珠需要一位得道高僧在佛前诵经开光才得圆满,又碰巧相国寺今天有佛事举行,崔瑛作为即将定亲的女郎,根本连崔府的门都出不去。
“你怕他。”崔瑛低低地说了一句。
田蕖苦笑:“你要这么想,是,我怕他。”
他竟这样爽快地承认了,那她还有什么指望?崔瑛紧跟着一颤!
田蕖扶着她的肩膀:“此次平定边境,梁家又立战功。梁休昨天奉诏进宫,除了端王,他可是头一个。”
“所以你就忍心让我嫁给他?”崔瑛紧紧地盯住田蕖:“我只知道梁家是海盗,梁休立再多的功劳也只是一个乡野渔夫,莽人罢了。我崔氏三世两千石,世为南州右姓。而他是一个寒族,自古没有听说要让士族女子去嫁给寒族的,如今让我来开这个先例,岂不是要让我成为全东都的笑柄吗!”
崔瑛愤愤不平地怒视着田蕖,腮边却堕下泪来。
“我也是寒族。”田蕖无奈地接了一句,伸手替崔瑛拭泪。
崔瑛:“你是田郡的郎君!”
“是吗?”田蕖盯着崔瑛,嘴角扯开一个讽刺的弧度:“如今还是吗?”
这样的田蕖让崔瑛感到恐惧,她紧紧握住了田蕖的手道:“玉康,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
话没说完,田蕖已经猛地将手从崔瑛的手中抽了出来。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补救,却发现这样做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而已。
崔瑛怔怔地望着田蕖,过了一会儿,笑了……
“硕人。”田蕖有些颓唐地发出了一声轻叹。
两人都在这一刻默认了事实:他早已对她的天真感到无趣。
其实初时田蕖也对崔瑛痴迷过一阵子。不同于和其他女人,并不仅仅是出于色.欲,而是崔瑛总是能刺激他精神上的快感。
田郡当年毕竟是四郡之中最大最强的郡,可惜如今不再属于田家,田蕖的爷爷田述也已经随着田蕖父母故去。
旁人提到田蕖,无非说他是“花花公子”、“田家的祖先也要被他气活”之类的。
只有崔瑛会像望着月亮一样,一脸期待地对田蕖说:“玉康的祖父会像喜欢玉康一样喜欢我吗?”
崔瑛是如此的纯洁漂亮,时常会让田蕖忘记他是一个放浪浅薄的人。她既满足了他的欲望,又滋润了他干涸已久的虚荣心。他能感觉到崔瑛是真的爱他。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田蕖开始感觉到乏味,那些渲染后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已经不能再使他满足。时间越久,田蕖越来越觉得他是被一种装点过度但本质平庸的感情给欺骗了!和他欺骗别的女人其实没什么两样。虽然崔瑛不是存心的,但她毫不克制地痴迷着田蕖,努力地想要感动他却加速了田蕖对她的厌倦。
田蕖摸了摸崔瑛的头,也轻轻地笑了。那温柔的目光,多情的话语此时在崔瑛的眼里却已难掩令她作呕的老道:“傻瓜,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其实就算你嫁给梁休,他还敢拴着你不让你出门吗?无论你在哪儿,是谁的妻子,我总是等着你的,不会娶别人。”
崔瑛格开了田蕖的手臂。她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一语不发地低头穿衣服。
人性就是这样贱!
田蕖见崔瑛这样灰心孤独,想到这大概会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便又感到有些不舍。他跟着爬下床,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崔瑛:“硕人,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能否认,在我的心里,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得上你。以前,以后,都不会有。”
崔瑛这一次没有闪开,只是十分淡漠道:“我要走了。来的时候和公良姐姐说肚子不舒服,已经很久了。”
田蕖只好松开了崔瑛。好在他久经这种时刻,所以还能维持住表面的风度:“是我不好,叫你难圆谎了。”
崔瑛低下了头。
“我没有骗她,我肚子真的不舒服。”崔瑛转了过来,右手摸在肚子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田蕖。
田蕖怔了,饱含着柔情的微笑倏地冻结在了脸上!
崔瑛已经戴上了帷帽,径自绕开田蕖往禅房外面走。
“硕人!”
不仅崔瑛不再受这两个字的蛊惑,田蕖此时也无心“施法”了,他一把拉住崔瑛的袖子。
崔瑛终于被激怒了,她使出全力挥开手臂,不曾想田蕖抓的也紧。一拉一扯间,只听见刺拉一声!
崔瑛当下也不要那截袖子,直接就往外走,结果被田蕖一把握住了裸露在外的手臂。
“崔瑛,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你就快成亲了。”田蕖紧盯着她,笑容开始变得惨然。
崔瑛的额头上也布满了汗,好在有帷帽前垂落的软纱隔着。她扭头望向门外,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和刚才一样淡漠:“要么现在杀了我,等崔氏来。要么,放我回去,等梁休来。”
“硕人……”田蕖的嗓子里终于发出了恐惧的颤音。崔瑛猛地甩开手臂,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田蕖的身体痉挛似的地抽动了一下!忽然,他抄起桌上的叉竿,赤着脚,也大步地追了出去!
刚刚跑出禅院没多久,田蕖却站住了。
那根叉竿眼见着从田蕖的手心里滑落,滚进了湿迹未干的草丛中。
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好挡在了崔瑛刚刚离去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