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卸妆水的淡淡气味。
叶遥静静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井宴。看着他沉浸在巨大信息冲击后的沉默里,那副皮囊连疲惫都显得好看,但底下的灵魂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海啸。
哪怕他的“参演戏份”很少,但那段壮烈、牺牲、执念与毁灭的史诗,她都让他“看”到了。
“按我的推测,”叶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正是因为你和徐出羽都明确了自己追寻的‘爱’,把自己存在的锚点钉得死死的……你们俩钉的桩子,还都拴在同一个人身上。”她的目光落在井宴紧握的拳头上,声音轻了些许,“这合一的趋势……看来,会发生得很快。”
这轻飘飘的“很快”,仿佛冰冷的判词,宣告着井宴作为独立个体的终结。
井宴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巨大的窒息感咽下去。他最终只是抬起眼,声音有些沙哑:“喝一杯吧。”
他需要一点东西,来稳住这被命运巨轮碾过的心神。
“想去哪里?为师请客。”叶遥顺着他的话问。
井宴没有立刻回答。他刚好想到周苡辰,然后自然地回忆起,前不久那段发生在书店的对话——周苡辰说他身上的“灵魂碎片”。
“你之前说,她给出去一块碎片,冥冥之中,现在她的初恋……辰哥身上。”他看着叶遥,每个字都像在确认一个离奇的事实。
“嗯。”叶遥点头,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和徐出羽……”井宴舌尖抵了下上颚,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微妙的、连自己都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本是同一个灵魂,被元烨先生撞成两半之后,依然能够各自存在,甚至发展出各自不同的轨迹。而姓徐的……更是被秩序之剑重伤,灵魂碎裂成千万片,可仍然能够重新拼凑。”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问了那个刚才开始就如鲠在喉、让他觉得处处透着诡异的核心问题:“那为什么,元烨先生就不能被复活呢?!”
叶遥看着他,没有惊讶,甚至带着欣赏。她眉头舒展,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真不愧是为师的徒弟,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她笑开了,笑容却不再温暖,刻意将语速放慢。
“因为。”
叶遥刻意的留白,迫使那个致命的答案悬停在空气中,然后,轻轻吐出,如同宣判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
“元烨没有灵魂碎片。”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晰,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偏偏,就是他没有。”
已是夜深。井宴的车灯切开沉暗的老街,最终停在被法国梧桐掩映的书店。
“到了。”驾驶座上的声音带着被抽空力气的倦怠。
井宴解着自己的安全带,“辰哥估计快准备打烊了。”
就在叶遥一只脚踏出车外的瞬间,井宴目光扫过那面巨大的玻璃墙。暖黄色的灯光从一层薄薄的、没有完全合拢的窗帘缝隙里泄出来,他的动作骤然凝固。
“回来!”猛地抓过叶遥的小臂。
叶遥一瞬都震惊了,本来她几乎快要忽略她这软糯糯的徒弟也是个实打实的雄性,抓人不带手软的。
井宴神色复杂地盯着窗帘缝隙——
实木书架前,立着两个人影。
理所当然会出现那里的,作为老板的周苡辰。可另一个是……他的姐姐,井慈。
书店内,灯光如同融化的蜜糖,慵懒流淌在深棕色的书架和堆叠的书籍上。旧书特有的油墨香此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危险的气息覆盖——那是无声燃烧的、几乎要灼穿空气的荷尔蒙。
井慈背对着玻璃墙,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几乎将自己完全嵌入了周苡辰与冰冷书架形成的狭窄空间。她微微踮着脚,一只手慵懒地搭在男人撑上书架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又似有若无地描摹着他紧绷衬衫下贲张的肌肉线条。另一手,则带着不容置疑的目的,大胆抚上了男人线条清晰的下颌。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挑衅,顺着下颌线缓缓向上,最终停在他的唇角。指腹轻轻摩挲那两片看起来总是冷静自持、此刻却微微抿紧的薄唇。
红唇开合,无声的言语裹挟着灼热甜香的气息,羽毛般拂过周苡辰紧绷的下巴:“……这么安静?……怕我?”那声音又轻又媚,像小钩子,直往人心尖上挠。
周苡辰垂着眼睑,任由她的指尖在自己唇上肆意点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仿佛一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玉雕。只有那用力的手指泄露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姐姐,适可而止。”
井慈轻轻地笑了起来,肩膀轻颤。非但没有退却,那按在他唇上的指尖反而变本加厉,带着点恶作剧般的、近乎狎昵的揉捻。她腰肢一软,几乎将自己柔软的曲线完全压向他坚硬的身躯。微微侧过头,柔软湿润的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紧绷的脖颈,像蜻蜓点水,却带着燎原的火种。
“你是在怕?”她吐气如兰,赤裸裸的挑衅下裹着水波潋滟的媚,“还是……在忍?”
周苡辰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他撑在书架上的手猛地收回,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精准捉住了井慈那只作乱的手。男人的力道并非粗暴,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和宣告——既然是游戏,就该由他定下规则才对。
几乎在扣住她手腕的同时,周苡辰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摘下了鼻梁上那副半框眼镜。镜架无声跌落在地毯,发出沉闷的轻响,如同某种禁制被打破。
没了镜片的遮挡,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彻底暴露在昏黄灯光下。他猛地低下头,高挺的鼻尖几乎撞上她的,滚烫的呼吸瞬间交融,带着一种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压迫。
井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手腕上那不容挣脱的力道,以及眼前这双眼睛里燃烧的烈焰。
女人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几乎要灼伤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巴:“来啊。”
他攥着她手腕的指节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之大,骨骼被挤压的细微痛楚,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沿着她的手臂窜上脊椎。
男人的视线,从她挑衅的眼眸,缓慢地滑向她饱满微启的红唇。那目光仿佛在描摹、在品尝、在掠夺。井慈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血液在耳膜里轰鸣,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他喉结艰涩的滚动,他胸膛剧烈起伏的震动,还有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与炽热体温交织成的味道。
你瞧这夜晚,多么让人眩晕啊。
就在她闭上眼,以为——
周苡辰的身体,却极其突兀地后撤开了。
井慈只觉腕上一空,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只见周苡辰已经利落弯下腰,手指从地毯上一捞,那副跌落的眼镜便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也没看她,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优雅,重新将那副眼镜架回了鼻梁之上。
“井慈,”男人连名带姓地叫她,“游戏,结束了。”
说完,他绕过她,大步流星地朝着书店深处走去。
井宴脑子里快炸了。
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每一件都在疯狂挑战他的承受极限。
他刚刚,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周苡辰那只眼高于顶、清冷自持的千年狐狸精,居然被撩拨得差点失控?
而对方是那个从小欺压自己、他无数次腹诽这辈子能不能顺利嫁出去的亲姐姐?!
他敬重如兄的朋友、和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居然在玩这种随时擦枪走火的危险游戏?!
荒诞,离谱,认知崩塌——简直比他自己被强吻了还要惊悚难受!
“啧啧,”叶遥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向那对已经分开、但气氛依旧灼热的男女,充满看戏的愉悦,“我这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玩得挺野啊。”
她转向身边气压低得能冻死人的井宴,“那个女生,你认识?”
她只能看到一个长卷发的背影,自然无法辨认那与身边人相似的五官轮廓。
“闭、嘴。”井宴从牙缝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紧绷。
下一秒,本来解开的安全带又被他“咔哒”一声快速扣了回去。左手同时拍向启动键!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短促摩擦声,车子重新冲上街道。
井宴的的侧脸在飞速掠过的灯光里忽明忽暗,叶遥识趣地不再说话。
她这徒弟,此刻正处在强装镇定的崩溃边缘。
车子在沉默中疾驰,穿过喧嚣的城市心脏,驶向相对僻静的江滨大道。城市的灯火逐渐被抛却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
最终,井宴熄了火,潮湿的江风灌入车厢,叶遥也跟着下车。
深夜的江,呈现出一种沉静而巨大的墨色。风很大,吹乱了井宴额前的碎发,他背对着叶遥,沉默得像一块礁石,只有那过于挺直的脊背,泄露着内心汹涌未平的惊涛骇浪。
呼啸的风,将这片空间隔绝成一方孤寂舞台,只等主角开口。
井宴的卫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追问:
“元烨先生……”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消失之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叶遥知道,他问的,正是曾经龙吟听不见的遗言。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井宴身侧的位置,与他一同望向黑暗的江心。那里破碎的灯火如同挣扎的灵魂光点。
仿佛透过眼前的江水,看到了亿万光年外那场无声的诀别。
“她听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叶遥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穿透风的呜咽,“大祭司后来扫描了她的记忆,从最深最痛的碎片里,还原了那些话。”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井宴的侧脸。此刻,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追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元烨说……”叶遥将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融在风里。
“‘我爱你。’”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我想给你一个人也能前进下去的爱。’”
井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可是,现在……我必须得走了。’”
她的语气透过江风传来,带着一种温柔的残酷。
“‘我相信……你能走到那个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