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得不说,这家疗养院的环境确实对得起高昂的标价,窗明几净,沿墙根摆了一溜盛开的鲜花,光是看一看,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谢霖很快带着他们找到了54床,只见空旷的病房里一片雪白,病床边摆了一大堆滴滴作响的仪器,才五十多岁的马康瘦的脱了相,像一具骷髅外面绷着一层皮,深深陷在雪白的床铺里,头发已经彻底掉光,咳嗽不止,靠鼻腔导管输氧才能勉强苟活。
他注意到来了人,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嘶哑着问:“小晟?是不是小晟?”
……看来马琼还没告诉他。
其实,接触受害者家属是每一个刑侦人的噩梦。不仅是因为有的时候要承受家属们锥心的诘问和催促,有时甚至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迁怒,但这些所造成的压力,都远不及当你通知对方你的至亲以一种什么样的惨状死去,而案件却依然正在调查中,这种调查中的状态还很有可能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种绝望无助而又悲伤至极的眼神,会让你产生一种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的错觉。
不怕家属哭,也不怕家属闹,怕就怕,他怀着对你以及对你身后整个司法系统的信任和包容,对你说,“没事,我等”。
而这个结果等不等得来,要等多久才会来,谁说得准?谁都说不准。
还说什么“正义就算迟到也不会缺席”,笑话!迟到了的正义算正义吗?那他妈的算个屁!
更何况,这个家属已经躺在病床上掉光了头发,他的亲人放弃了继续延长他生命的打算,别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却因病痛折磨,连头发都没有了。
等正义?马康还等得到吗?
陆薇薇尴尬地来回看了看,只觉气氛过于诡异,想点说什么,到底是没敢开口。她想都不敢想。不敢想该如何告诉一个将死的老人,他年轻气盛正值青春的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帮他去黄泉探路了。
良久,反而是马康自己打破了这个沉默,又用力咳了几声,迷茫地问:“医生?”
谢霖终于在床边的板凳上坐下,尽量平静地说:“马先生,我是警察,刑警。”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因为心律突然过快,导致床边的某一台机器开始急速报警,他像虾子一样艰难地弓起了上半身:“怎么了?”
谢霖确认机器上这个数值问题不大,才温和地说:“我爸跟您差不多大,我叫您声叔行吗?马叔,您注意身体,别太难过,节哀。”
“是谁……是谁出事了?小晟?还是小琼?”
他深呼吸一口气:“是马晟。”
“小琼!”他攥紧了拳头,用力捶打起了被子,目眦欲裂,浑浊的眼球暴突出来,一口血从肺里涌上来,堵住了呼吸,导致他脸色顿时涨红,谢霖一扭头就要喊,秦一乐反应神速,已经离弦之箭一般奔了出去。
只见马康用力一翻,上半身伏在床边,呕出一大口血,才喊出了下半句话——“你怎么办啊!”
陆薇薇想起绝望地说“以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了”的马琼,心里难忍,只能上前给他拍背顺气,也跟着叫了一声“马叔”,喉咙干涩:“马叔,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
等秦一乐把医生拽过来的时候,马康已经重重跌回了床里,像安详躺进了坟墓,艰难扬了扬手:“你们走吧,走吧,不用管我,让警官问话。”
医生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谢霖:“这……老爷子,我也不耽误你事,你至少让我看看再问吧?”
“不看。你们说是医生,其实就是镇个场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我快死了,你们除了袖手旁观以外,还能干什么?你走吧,不用管我。”
“这……”医生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束手束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霖,进退两难。
谢霖只好站起来朝他点了点头:“没关系的,一有什么情况我再叫你们,放心,我们只问点基本情况。”
医生犹犹豫豫的,看了又看,最后才终于点了点头,关上门出去了,只是,谢霖敏锐注意到,他在关门之际掏出了手机,显然是准备打电话,看来……得抓紧时间。
“马叔,人已经没了,但公道总是要讨的,我还有些问题要问,您受得了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他瞳孔涣散,就这么躺在病床上,看着雪白一片的天花板,连焦距都没有,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滴落到枕头上,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谢霖也不催,终于,他嗫嚅着嘴唇,颤抖着问:“人……怎么没的?痛吗?”
“不痛。他被人下了安眠药,只是一睡就睡过去了。”
他终于抬起枯枝一般的手,捂住面颊,侧过头去低低哭了起来。
病房里一时沉寂,只有陆薇薇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节哀”。
马康后半辈子的泪水大多都被病痛蒸腾挥发了,只余下的这一点点库存,并不能支持他哭很久,他很快又陷进那棺材一般的病床里,像一具提前腐朽的骷髅,喃喃道:“问吧。”
“马晟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仇?”
他摇头:“是我造孽,是我啊。报应到我身上还不够,还要把小晟也拉下水,小琼……我的小琼以后该怎么办啊!”
说着,他忽然又笑了,笑着笑着,一眨眼就有眼泪滴下来:“算了,我也活不久了。我们父子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总比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受人欺负的好,我放心,一起走吧,一起走……”
“他会受谁欺负?”
马康又胡乱地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啊。小晟那么乖,他从小到大不闯祸,比小琼这个女孩子还文静,他读书不好,但在学校,他永远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我让他多去接触接触我那些生意伙伴的儿子,他也都相处得好好的,从来没有谁和他闹过脾气。去了日本,我天天和他视频,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同学闹了矛盾,从来没有。是我,是我啊,都是我的报应啊。”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谢霖的手,各种各样的导管撑爆了他的静脉,在用力过猛之下显得更加突出:“是我,是我。我白手起家,早几十年为了赚钱心狠手辣,赚到手的钱都是脏的,我这是作孽太深,一个人不够,还要再拉一个小晟来还,这是老天要叫我绝后啊!”
谢霖不敢抽手,只好任由他紧紧抓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尽量温和的语气继续追问:“那马琼呢,我听说他们姐弟关系很好?”
“小琼,像她妈,要强。她从小就不太亲我,我又忙着赚钱,忽略了她,但幸好她妈给她留下了小晟。她妈走了以后,就是她和小晟,怎么说呢,相依为命。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当爹的料,我这个爹,就是个赚钱的机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以为花点钱给孩子们请个保姆,不给他们娶个多事的小妈就算是尽职尽责,谁知道……到了现在快死了,才想起来我连他们小时候的样子都记不得。小晟是个好孩子,他不该,他怎么会死呢?我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啊,我除了能给小琼留点钱,我还能干什么,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妈啊!”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嫌疑人,正在通缉,一定能查清楚的,您别急,马叔,您知道一个叫冯小月的人吗?她还有个外号,叫琳达。”
枯朽的老人眼里终于迸出愤恨的光彩,艰难地抬起上身:“是她?是她害了我的小晟?”
目前的证据,再加江还这个证人无法证实的证言,基本可以咬死冯小月就是真凶,唯一说不明白的,就是动机了。
谢霖于是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姑娘不算很美,眉眼里甚至透着沧桑,但浓妆艳抹之下,依然显出几分风情万种,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风尘的味道。
——是和马琼差不多大的冯小月。
一个一身名牌保养得当,指甲上都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而另一个,挣扎了十几年才背负着满村希望“出人头地”,殊不知,只不过是用尽全力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另一个更深更沉重的地狱。
命运二字,明明是一样的写法,落笔却总是天差地别。
马康盯着那照片,仔细看了又看,几乎想在那张照片上灼出两个洞来,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
谢霖又把照片收回来:“您都……马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当年非要把他送走,就是为了瞒着他我得病的事。”
“那这些年,都是马琼在照顾你?”
他点头,又顿了顿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瞒一个是一个。”
谢霖还想再问,但房门已经被人一把推开,马琼冲了进来大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警察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爸是个病人,你们问话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死的是我亲弟弟,我们才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抓着我们不放?”
他默默承受着责骂,直到马康咳得面红耳赤,叫了一声“小琼”,他才周全而又礼貌地站起身,向他一点头:“马叔,您也累了,明知道您身体不好,还劳烦您配合,我们也是没办法,您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马康又剧烈咳嗽起来,艰难地说:“警官。”
谢霖一回头,只见那曾经在商场上纵横捭阖的老人家如今插满导管,困锁在不到两个平方的狭小病床里,泪如泉涌,深深地看着他,最后又强调了一次——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是我啊。”
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应,转身带着两个实习生走出了压抑却又金碧辉煌的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