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卫将刀鞘一横,示意她保持距离。婴宁这才勒了勒缰绳,讪讪道:“大人通融通融吧,我先前协助按察司办案,还受过京中嘉赏——我们真的是良民啊!”
听了这话,那锦衣卫便显得有些松动,但依然板着脸孔:“朝廷办案,岂容你插手?速速离去。”
婴宁见他持刀的手放下去,便知这事还有回寰的余地。于是她看了一眼老丁,便放慢马步,远远地跟在锦衣卫后面。
她原以为老丁会被带回什么衙门去关押,谁知跟着绕了几条街,竟又看见了朝阳门高大的瓦顶。
这是要出城?
婴宁下意识便觉得此事恐怕和来时的那艘船有关。幸好出门前王子服叮嘱她带好了一行人的路引、文书证明身份,婴宁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跟上去的速度。
……
果不其然。
婴宁抬起头,看看停靠在码头的宝船,又低头看看地上的小丁。
“……爹。”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蓄了满脸稀疏的胡子,又黑又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老丁头深呼吸,又抹了抹眼角的油垢,怎么也不愿接受自己看到的事实。
小丁委屈地小声道:“救救我,爹。”
“不是,”婴宁转向那锦衣卫,同样是一脸不可置信,“弄错了吧?他是大夫,家里世代行医的,怎么可能是漕工呢?”
小丁闻言,露出个十分难堪的神情。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老丁定了定神,就在婴宁以为他多少会宽慰小丁几句时,他却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是能得很吗?净给老子惹事!”
原来小丁原本是进京来投靠一位行医的远房表亲,谁知到了地方才发现表亲家的医馆早因经营不善歇了菜,如今只能在京郊给人算命糊口。他却不肯死心,四处游走求人收自己为徒,人家却嫌他兽医出身,不堪做个“正经”大夫。
后来他上当受了骗,盘缠、路引都被一卷而空,只能在码头做运货的漕工过活。
“……这么久了,还攒不下回家的盘缠吗。”婴宁一时无言,奈何她与小丁也没有十分相熟,只能委婉道,“京城的确是不好混,倒也不必勉强自己了。”
小丁蔫头耷脑地跪着,这才和从前那副样子有了几分相似。他写信时只说自己过得很好,终于完成了打小的志向,怎么敢对父亲坦白一切。或是打肿脸充胖子,也或是不忍叫老丁担心,总之这一年多里过得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聊够了吗。”锦衣卫呵斥道,“此人形迹可疑,又没有文书作保,你们可有凭据验明他的身份?”
婴宁连忙将老丁的文书掏出来,指指上面的文字:“喏,父子关系,千真万确。”
锦衣卫将文书收走,却扔不肯松绑,将小丁一道押上了马背。小丁不住地喊冤,大叫起来,婴宁也急了:“不是说验明正身就行吗,怎么还抓人呢?”
“朝廷重案,速速回避。”锦衣卫的态度却再次强硬起来,大力推了她一把,“再跟上来,连你一起抓。”
婴宁下意识就想搡回去,好险忍住了。她眼看着马蹄扬起尘土滚滚而去,这才转身望向那座沉默伫立的宝船。
一大队锦衣卫正指挥漕工拉动锁链,将硕大的舱板放下来。黑漆漆的舱洞静默半晌,忽然响起了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一条灰褐的什么东西率先出现在阳光之下,随后是宽大的前额、森白的长牙。
巨象从舱中缓缓地走出来,脚下舱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婴宁避让到一旁,望着那只象在数十人的簇拥之下沉默地走远了。象腿上的锁链已经将皮肤磨破,伤口愈合、又再次破损,留下明显的疤痕。婴宁死死盯着巨象,试图从它身上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
动物身体里住着人类的灵魂……
婴宁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若要这么说,自己就是动物的灵魂寄居在人类躯壳。她不知道那个灵魂是否还有意识,若生来为人,如今却被捆上锁链、抽打、驯化,又该作何感想呢?
——不,不是这么算的。
正因为是人,才更加易于驯养。婴宁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调转马头,朝回城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