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邵阎想,他要让刑少奇做自己的搭档。
虽然选择以双人组合的身份出道,是为了让另一个人负责吸引火力、引开舆论。但邵阎并不是来者不拒。
秦然那样能力不够的,看得出邵阎不曾宣之于口的拒绝,于是自己提出想去别的组合。
邵阎很满意他的识趣。这是他们、乃至邵阎接触的所有人的,秘而不宣的默契。
他和秦然都知道,是邵阎觉得秦然能力不足,不想要和他搭档。但是对外,秦然只会说是自己想去别的组合。
谎言是一张网,他们都藏在这张网里生存。这里熟悉、安全,谎言构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安全所。
邵阎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会在毫无观众、毫无掌声的地方悄然练习。他第一次感觉到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人和自己不一样——
他想知道,刑少奇是不是不需要谎言也能活着,是不是离开了那张令人深感窒息的网,有人在外面自由而畅快地呼吸。
选择刑少奇做队友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但邵阎每次被问及,给出的答案却都不一样。
——刑少奇很努力、很有天赋、配得上做我的队友。
——我对刑少奇一见钟情,我喜欢他,所以给他一个机会。
这样的借口与谎言说的多了,就连邵阎自己也信了。又或者说他在经年的谎言包裹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不仅骗母亲,骗朋友,更骗自己。
直到刑少奇亲口拆穿他的谎言,直视着邵阎的眼睛。邵阎在那样的目光里忍不住退缩,忍不住逃避,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太想知道刑少奇是怎么活的。
他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因为刑少奇总是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出道”,“我想有钱”,“我想成为最厉害的人”。
刑少奇为什么不撒谎?——他应该和自己一样虚伪,用谦虚和低调的皮蒙住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用谎言与假意遮掩自己真正的欲望。
邵阎接触到的人都是这样的。
母亲要用爱来粉饰自己对地位的渴望,秦然要用青梅竹马的情谊遮掩利用邵阎帮扶家人的事实,就连邵阎的手足、朋友,无一例外,都披着蒙面的皮,用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好人。
但刑少奇好像学不会遮掩自己的野心,他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直白而热切。
那份直白有些超乎邵阎的想象,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简单地说出自己的真心。他不担心自己会失败吗?不怕被嘲笑吗?不怕被人讥讽、针对、唾骂、甚至阻挠吗?
邵阎完全不能理解。
刚开始,他甚至有些恶意地揣测,或许刑少奇只是个很会伪装的人,他比邵阎见过的那些人更虚伪、更能利用谎言,所以他装得这样好,好像他就是心无旁骛,一心只想追逐梦想。
所以邵阎总是挑刑少奇的刺,总是想要激怒刑少奇。因为他深知人在情绪裹挟时,才会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欲望——就像他把母亲逼到退无可退,才清楚地意识到母亲根本不在乎自己。
他成功过几次。也看到过刑少奇脸上的不满与愤怒。终于,刑少奇难以忍受,再一次争吵后离开了练习室。
邵阎独坐在地上,心里有种微妙的不甘,又有种意料之内的安心感。
看吧,这世界上没有不撒谎的人。说什么喜欢舞台,什么热爱,其实面对挑剔的队友、莫名的针对,都会想要放弃。
刑少奇所谓的热爱,也不过如此。所以他才能那样坦然,那样直白,这根本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是正常的。邵阎想,他的心忽然轻松下来,好像揭穿了刑少奇的假面,他的世界观又得以保全,又得以恢复正常。他那些谎言和虚情假意又有了充足的理由出场,替他粉饰所有真心。
然而第二天,刑少奇改好了稿。
“这次总可以了吧?”
眼底还有乌青的刑少奇说。
他是真的有点烦邵阎的挑刺,不满和愤怒几乎一览无余。但比起这个莫名其妙的队友,他更在乎这次得之不易的机会。
邵阎的心忽然开始皱缩,好像有东西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很想要逃避,很想要离开,但是手却忍不住接过刑少奇递过来的纸,目光忍不住往上面落。
“……不行。”邵阎道。
看着刑少奇几乎怒极反笑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不断困难。
不可能有这种人。邵阎想,他要抓出刑少奇的小辫子,找到刑少奇藏在所谓热爱下面真正的欲望,他不相信有人和自己认识的不一样——
直到发现刑少奇身负债务,邵阎在那一瞬间,居然觉得惊喜。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为了钱,原来刑少奇那份真心下面藏有他物。
原来他们都一样虚伪。
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向刑少奇伸出手。
邵阎想,人的谎言,往往用于粉饰欲望。欲望一旦被满足了,便不会继续撒谎。
就像母亲如愿提高了身份,便不在邵阎的外祖父母面前卑躬屈膝。就像兄长如愿把母亲和自己赶出家门后,便不再装兄友弟恭的样子。
刑少奇,我给你钱。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满足你的欲望。
让我看到你的真心,让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那样才能证明我的正常。
他期待着刑少奇拿到这笔钱,还清债务。
到那时,刑少奇的热爱会有磨损吗?是否还能继续那样拼命?
更甚者,会直接放弃出道吗?
邵阎很清楚,他希望刑少奇露出马脚,那样就能够证明他和刑少奇是一样的人。
不管是放弃,还是懈怠,只要刑少奇表露出一丝对热爱的磨损,邵阎都能心安理得地,重新回到被谎言包裹的安全网里。
他没有错,撒谎没有错,掩盖真心没有错。
当然,邵阎也承认。
并不是大街上看到一个乞丐,他就会随意洒出一笔巨款。
刑少奇的表现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愿意为这份兴趣买单。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邵阎没错过刑少奇错愕的表情。那时候,他别开了眼神,心想:“我只是出于兴趣。”
不出所料,刑少奇收下了那笔钱。
然而他的表现,几乎让邵阎呼吸停滞。
没有了债务压力的刑少奇,更竭尽所能地投入到练习中。
于是邵阎不得不承认——
这世界上真的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真的有想做什么,便会说出来的人。
真的有眼睛里只看得见目标和欲望,并因此一往无前的人。
邵阎不能理解,甚至感到不适。世界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分崩离析。如果人可以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那邵阎赖以生存的谎言机制究竟是为什么存在呢?
如果人不是必须要用借口与理由遮掩自己的欲望,那邵阎唯一得到的、那份会回应他“那就去死”的爱。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到,这样畸形而痛苦的爱吗?
承认刑少奇和自己不一样,就像在承认自己的不幸。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必须用谎言筑成保护网,才能安全生活的环境。
邵阎对此感到不甘,感到痛苦,倘如他没有遇到刑少奇,那或许他会永远觉得,旁人和自己无异。
他便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可怜。
邵阎对刑少奇的观感变得复杂而微妙,他看刑少奇的眼神里包含了隐秘的嫉妒,又或者说另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