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别吵到人家睡觉。”
果不其然,正是身旁的黑发女子,探出了单手,将之轻轻搭在了胧月那好似受寒的手背上。幅度极小的摩擦举动,轻触着那片片纤细肌肤,竟真的使她紧握的力量放松,内心渐渐不再躁动慌乱。
而平静下来的胧月依旧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一位陌生女子所给予着她的简单安抚举动,能够让她感到如此的亲近温暖?而且似乎,这是一种她从小到大都未曾有过的感触,是她在烛阴寺二十年来的生活中从未感知过的体验——
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又顺而抚慰平静……一切都好像轻而易举地被她自然拿捏得当,不费吹灰之力般轻松。
“我们下去吧,到那边的茶水屋休息一会儿。”
理所当然的,只靠乘坐半天的马车,是没可能立即抵达苍阳城的。包括车夫在内,暂时驻足在名为易之下的小镇进行休憩,对于长途的旅行者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了。我带着食物呢,在马车上等就好了。”
恢复到了不再那么手足无措的胧月,考虑到尽量还是不要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举止,干脆拒绝了那黑发女子的邀请。
“啊呜——唔!真甜!”
行囊里单独用油纸包裹好的,是婆婆亲手为胧月制作的几块糖饼。虽然经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变得不再如刚出锅时那般暖热,但咬在嘴里的甜度,还是让胧月感到了充实的美味。
“嗯!啊呜……唔……呜……”
虽是如此,但一想到这么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返回烛阴寺都没有定数,胧月不由自主的还是感到了伤心。才只是启程半天,孤行的寂寞感,就已然让她产生了对昔日生活环境的眷恋,瞳中的泪光随之从眼角滑落。
“嗯?”
“啊!呜噜噜噜噜——”
胧月意识到那黑发女子并未立即离去,仍旧站在马车旁侧头注视着自己时,她并没有选择按压外套的兜帽,也没有抬高手臂遮挡双目,仅仅是做出了连忙甩动着脑袋的举动,似乎是不想让对方看破自己想要拭泪的打算。
“唉,这孩子看来从没撒过谎呢。”
淡淡的抛下了这句自言自语,那名黑发女子便也跟着部分歇脚人群,迈入了茶水屋之内。
“呼……”
比起山间之风,此刻吹拂在胧月身上的气息,夹杂着的是春日农耕时节的乡土味。远处农舍内的牛羊叫声,佃户高举锄头翻动大地,播下颗颗种粒,将木桶内的澄澈之水倾倒而下的景象,宛若淳朴至极的乐调,传入了胧月的耳中——
不,不对,她确实听到了由某种弦乐所演奏出的曲调,与眼下这派农耕之景是如此的相辅相成,且正是从那间茶水屋里悠然传出的。这到底是什么音乐呢?她曾经只听过烛阴寺定时定日的撞钟声响,与婆婆教导她读书写字时提及到的一些乐器名称,但却从未亲耳聆听过,这些美妙音色触及到心底时,究竟会给人何种感受。
“嘿——!”
她重新系好包裹后,立即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奔向了那间茶水屋内,欲要一探究竟。
“嗯,来,再喝一杯!”
“啊哈哈,我跟你说啊,我可算是不用再回去了……”
胧月并没有在意屋内三两一桌的人们稍有些杂乱的闲聊声,她双耳所寻求的,是那传出玄妙之音的真正来源——
果然是她。此刻,那名黑发女子,正侧坐在茶水屋阴暗的台上,仅凭身旁一盏微弱油灯所散发出的恍惚之光,并不能看清她那按压弦丝的左手,与持着扇形拨片不断进行挑动的右手,到底是如何将这沁人心脾的乐音传达出来的。
“是三味线。”
“哎?”
坐落在一旁的老者,似乎正是这间茶水屋的店主。他看出了胧月的疑惑,便开始自顾自的向她解释起了其所知的事情。
“她的名字叫影釉,定期就会来我这里独自演奏三味线。她并不会跟我刻意要多少工钱,说是有口饭给她吃就行。不过我听说啊,人家可是在苍阳城那边都有一席之地的奏乐者,竟然屈尊于我这小小的茶水屋之中,多少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呢。”
“影釉……啊!这么说来……”
胧月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对方的旅途终点,亦是苍阳城。不过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多虑,并没有去思考是否该避过与影釉同行,来防止自己行动暴露的可能性。
相反的,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开始有点希冀着,能够和这位奇异的奏乐者同行。无论是在马车上感受到的暖意,还是这份音乐之声所赐予她的安详感,她对此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辞所表达出来的喜爱之情——
或许,这只是因胧月初次触及到了一种全新的体会,所赋予了她一份未曾感悟过的兴味喜好,从而对此萌生了向往与渴望罢了。
或许只是这样吧。
“影釉小姐!”
先一步登上马车,直至等候到影釉也重返于此时,胧月毫不犹豫地招呼着她,并伸出了自己的手。
“哈,我这么有名吗?你已经打听到了我的名字呢。”
“是那位茶水屋的店主人告诉我的!啊——”
影釉并没有选择先将装有三味线的箱子递过去,她依旧保持着背负此物的状态,便拉住了胧月的手,直接跳上了马车。
“哇哦!啊……!”
胧月下意识的认为,就这样猛然跃上马车的影釉,会因为过大的动作而导致身体无法站稳,便立刻做出了护住她可能向前摔倒的姿势。
但那蜻蜓点水般的身姿,并未表现出过度的摇摆势态。甚至接下来,影釉将木箱从身后卸下,重新安放于膝上的动作,也根本看不出这对她来讲是有多么费力的举动。
胧月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自己想要伸出援手的作为,好像完全是多余的行动。和影釉施予她那简单的安抚之举相比,她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到。
“谢谢。”
“啊……!没事!”
不过,影釉还是道谢了。此刻她的表情,依旧和胧月初次注意到的面容别无二致。似乎想让那平淡如无风之湖面的容颜肌肤产生些许波动,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出于礼貌,可否也让我知晓你的名字?”
胧月稍稍犹豫了一下。毕竟,婆婆亲口嘱咐过的,绝不能让任何人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与行踪。
“觉得困扰的话,就不必说了。”
“哎?”
影釉抬手简单的抚弄着自己的秀发,指尖穿插在丝丝深邃之间,毫无阻碍地滑动着仿佛也能拨动出音色的幽暗之线。
“有时候,为了活着,没有必要让人知晓你的存在。”
胧月并不能听懂影釉这话到底是何意,眼下的她只知道,对方是个能够使用三味线演奏出美妙旋律之人。即便那漆黑之色就在她的眼前,完全没有一星半点遮掩之意,却无法让她天真稚嫩的双眼,从卢苇草之间剥离出任何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