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江宁是被颠醒的。
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被捆在了马背上。
他迷迷糊糊转头,脸蛋却贴上了冰凉铁甲。
只这一瞬,庾江宁汗毛倒竖,想装晕的时候,却被人捏住了后颈,庾江宁只得嚎丧一样求饶:“勃极烈!小人不是有意要狐假虎威的!”
带笑声音自庾江宁头顶响起。
“那就是有心。”
庾江宁心下凄凄惨惨戚戚,却被人问住,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只能放声痛哭。
“你哭个甚呢?”
“勃极烈!俺给你当牛做马!你别把俺送回燕京去!俺回去会被宰了的!”
“我不是你们的勃极烈。”
此言一出,直接把庾江宁的哭声堵在嗓子里,他有些懵,壮起鼠胆抬头,却只看到一张狰狞铁面。
那人察觉到庾江宁探寻视线,也低下头审视庾江宁,铁面下的声音沉闷:“好教你知,老子殿前司指挥副使,燕衔春的便是,我这一班兄弟也俱是殿前班直。”
庾江宁一时懵住,在马鬃上蹭掉眼泪后,茫然相对:“殿前班直?那岂不是官家的亲军?你们为何到此?还做铁浮屠打扮?你又如何会说女真话?”
“闲话少说。我且问你,你既不识得完颜菩萨,怎敢扯他的虎皮?”
“怎不识得!我识得!”庾江宁本想说两句自矜的话,但又觉得不妥,只得耷拉着脑袋,讪讪解释,“我是在燕京养马放羊的南奴,算他半个奴。军爷,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可别杀我,我还是孩子。”
“那个发烧的小子,也不是完颜宗术的奴隶咯?”
“他是!他真是!他叫拔略速不惕,是完颜宗术的家生子。”庾江宁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娘是完颜宗术的,那个。”
燕衔春嗤笑一声:“还是个杂种。”
燕衔春话说得刺耳,庾江宁听得难受,却也不敢反唇相讥,只得强笑回对:“总要混口饭吃,不好拿三纲五常拘人的,且说我们这班杂种,也是心怀故国,日夜盼望王师的。”
庾江宁话里话外都是南军无用,燕衔春如何听不出来,有心要打一顿,却又怕把这小鸡仔一般的孩子打死,只得由着他阴阳怪气。
“按你所说,速不惕身份确不一般,那他在宗术面前又是否得宠?”
“好教将军知道,金人,蛮夷也,亲生子尚且要看强健与否以定亲疏,何况私生子,只不过速不惕到底流着完颜宗术的血,有暖炕睡,热汤喝,到底比我们要好些。”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逃?”
“速不惕还流着南人血脉呢,许是他娘亲教导的吧?”庾江宁趴在马背,小声解释,“只要有机会回南国做人,谁愿意在金国当狗呢。”
“只你们两个逃了?”
“是啊!”
“结伴而逃?”
“是啊。”
“在燕京逃的?”
“是,是啊……”
说话间,一标人马行至大河,各自取了铁骨朵砸冰取水饮马,连庾江宁也被燕衔春按进冰窟窿,硬吞了几口带冰碴儿的河水。
燕衔春立在岸边,出神地望着北国的雪原。五花大绑的庾江宁躺在一边,被深冬的冰碴寒的肚疼,腹诽心谤,诅咒这睚眦必报的臭丘八一脚踩空掉冰窟窿里淹死。
只是庾江宁没有料到,这冰窟窿竟然是为他准备的。
当铁骑来报,说冰窟窿已经砸好以后,燕衔春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攥住庾江宁头发,拖着他往冰河走,“金国境内杀人,难免留痕,只得委屈你暂宿冰河,等来年开春化冰,你浮上来,自然有人替你收拾。”
庾江宁闻言猛猛挣扎,奈何此时手脚被捆,到底徒劳,只能拼命扭动稍作抗衡,“小人错了!小人不该讽刺将军!小人再也不偷骂将军了,将军饶命啊!南人不杀南人啊将军!”
燕衔春哪管许多,只到河面开处,把庾江宁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翻来覆去何止数十遭。再提起时,庾江宁已然被浸得眼白唇青,牙齿打颤了。
燕衔春毫无怜惜心思,将庾江宁扔在冰上,踩着他肩冷冷相询:“燕京乃金国国都,戒备森严,一个不得用杂种,一个南人牧奴如何得出?侥幸得出,又如何从燕京到东平?是步行,是马行?马是劫的、买的、骗的、偷的?步行如何躲过追兵?你莫和我说金国如今文恬武嬉,完颜宗术竟连两个奴隶的下落都索不到了。”
庾江宁一时失语,燕衔春等了片刻,疑他心虚,当即耐心全无,正准备踹他进河时,庾江宁倏地大喊:“赵宜亭!你们识不识得赵宜亭!”
闻听此言,燕衔春下意识地握住腰刀,盯住了狼狈的庾江宁:“你见过广平郡王?”
和燕衔春的斩钉截铁相反,庾江宁却稍显犹豫,他跌坐冰上,用肩头蹭掉脸上冰水,低着头说:“见过,但将军若想知道郡王的行踪,须得告诉小人,将军的殿前班直是应了谁的差遣。若非官家,恕小人不能相告。”
“御前班直,自然是官家差遣。”
“差遣,差遣是什么?”
“迎广平郡王回国。”
庾江宁吸吸鼻子,竭力控制着打架的牙,勉强来对:“可有,有凭证。”
燕衔春怔住一瞬,旋即在胸甲内拿出一块金牌,他叫庾江宁仔细看清,面露冷笑:“你既见了金牌,当知后果,若说不出郡王下落,就只有一条死路。”
庾江宁看见金牌,不禁悲从中来,仰着头嚎啕大哭,越哭越伤心,哭到声嘶力竭,以头抢地:“郡王!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