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被推搡磋磨着断肢残体也要登峰造极。
让他直面这样的绝望,胜过凌迟。
但凌迟之苦怎是被凌迟之人一人所担?
那些真心实意的观摩者,那些等着审判的陪刑者,直如交错纵横、缠绕生长的双生木,刽子手一斧子下去,木屑飞溅,他们一同天崩地裂。
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可畸形阴暗如后宫,这样一个连蚂蚁过路都要担上万古难以排解的孤独和永世难以挣脱的恐惧的地方,怎会是美玉之乡?
他们所有人,从来都不可能是被心心念念苦苦追寻的那块玉。
沈明枳也要和他一起承担,这种真相大白时的苦痛。
“你想做什么?”魏王没有将梨放回托盘,而是放在了桌上,就见浅灰色的桌布上留下了一圈偏深的痕迹,不是梨的影子,倒像是被梨的血液染湿的。
沈明枳摇头:“什么也不做,只想和你聊几句真话。”
“你我之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没什么真话可以聊的。”
沈明枳直望他,似能一眼望入他的灵魂,“有。”
魏王嗤笑:“是么?那我便直接问了,你要为你的太子哥报仇?”
“是。”
“你倒坦然。”
沈明枳微笑:“你们不早就知道么?老话怎么说的,司马昭之心。”
魏王也笑了,抓了一只梨又啃了一口,眼睛却像狼般盯着沈明枳,“真是个疯子,和梅如故一样的疯子。”
他几口啃完,将梨骸掷回了托盘,掏出怀中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他那个疯子这么想了十几年,所以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你比我读的书多,便该知道这不是长久相。”
“而你呢——”他将帕子叠起收好,“想来也没什么将来可言,也会和他一样,不得好死。”
“因为啊,谋害你太子哥的人,不仅仅是我。”
沈明枳盖在袖子之下的手攥紧。
“郑家、华家、齐家、窦家、乔家、韦家、邹家、余家,天下门阀万万家,非但如此啊,还有你那驸马郇家,还有咱们老沈家,你那爱你如心肝的皇帝父亲!你得杀了他们所有,才能得到这点可怜的安宁。”
沈明枳的指甲从未染过丹蔻,也常常被她修得很短很整齐,但此刻她太过用力,指尖和指甲一同扎入了肉里,一丝丝不可摹状的疼痛从未辨明处爬上了心头,有如一只沉睡已久的小蛇慢慢地咬下去、钻进去,一点点地吃空她一整颗跳动的心脏。
故太子走的是一条永不见天的路,那路的尽头必然是光明璀璨的,但他等不到云开见日的那天就倒在了路上。他争的是所有权贵的权,夺的是所有富族的富,但兵马粮草全都掌在他们手中,单枪匹马加上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鞍马相护,这简直是螳臂当车;更兼,他的父亲爱他,但更爱帝王声誉,舍不下从龙许诺的脸面,杀不了相随多年的肱骨,将自己愿景寄托在他的身上,但始终沉迷权术平衡不愿公开表态,时常因为各种颜面各种交情而悖逆政令、悖逆他们改革的初衷。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未占尽,故太子能活到那个岁数才死,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和笑话。
而眼前这个丫头呢,她能风光地活到现在也是个天大的笑话。
魏王摇头:“得不到安宁,你就不得好死啊沈明枳!”
要杀故太子,这已经不是他们兄弟几个夺储夺权的必然结果,而是他们要活、那些门阀大族要活的必由之路。能萌生这样光利他人不利自己的荒唐想法的人,配上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死法,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遭。他这个太子大哥,样样都是第一,这样第一个死去,也不失身份。
而沈明枳做不到,所以她绝对不得好死。她被爱屋及乌这么多年,享受了多少不属于她的富贵体面,这样死去,倒也算因果轮回,和她的哥哥姐姐般配得很。
“看得出,你不是个顾惜自己性命的人,但‘死’从来都不容易。为了你那太子哥死了多少人,你应该没数过,但为了你会死多少人,我可以数给你听——”
他掰起指头,“首先就是你的宝贝弟弟。你们的姐弟之情多么令人羡慕,可他会发现啊,他敬爱的爱姐从头至尾悼念的都是一个死人,从头到尾也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死人,利用他,放弃他,甚至于憎恨厌恶他。”
“而后就是梅如故,亦师亦友,他和你比你和太子更像一对兄妹吧?”魏王笑得怨毒,“他拿着那只杯子找我——太子生前最爱的一只杯子,居然落在他的手中。说实话,梅如故这个人可以的,三言两语就让我着了他的道儿、干出了早早逼宫这样的蠢事。他等了十几年,就为了报仇,他报仇岂不是为了不让你涉险不让你死?结果你还是要死。”
魏王目光拉远,摩挲着指尖。指尖黏黏的还沾着汁液,这种感觉很难受,比心里还要难受。
“他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一门心思只为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他的人生里只剩下这两个字了。那大仇得报后呢?谁想过了无牵挂后的人,孤独悲愤之下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他的目光又落在沈明枳脸上,“然后是郇海山,他更不用说了。”
“接着,是你的父皇。纵然是最疼爱你的父亲,他也是个男人,更是个帝王,那种对女主当国、牝鸡司晨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之下,谁还会管你是他的女儿还是他的仇敌?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接下来会死多少人,我可就数也数不过来了。”
说着,魏王大笑起来:“沈明枳,你不得好死,你的亲故也一个难逃。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你还要就死。因为你懦弱——”
沈明枳轻笑。
“一时死百事了,便不用面对活着的痛苦。因为你聪明,看得出,我们的敌人、乃至我与老五之间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而是他,我们所谓的父亲,这天下所谓的君主。他不死,你就要死,我就要死,我们在乎的人就会死。”
子不杀父,父必杀子。
魏王端杯,“你懦弱,非但在此,更在于你明知仇敌在前,却从不敢举刀。”
他咂一口酒,“这么说,你该敬我,即便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