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几乎是瞬时一起冒出了这个想法。
沈明枳头一次有了这个想法,而郇寰不是。
他今日早早醒来,送沈明枳出了门便又滚回了被窝,抱着她留存的气息一直睡到了午后。再度醒来后还赖在她房中,翻了沈明枳近来再看的书,再度翻到了那一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郇寰不禁失笑。
后来他们其实一直都在过平常的日子,只是他太敏感了。
如若他的妻子不是公主,那他郇寰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话事人、唯一的中心,他自然而然就会像现下所有丈夫一样想当然地要求妻儿十万分的好与体贴只对自己,不必嫉妒不必敏感;又因为他的妻子在外没有可以与他匹敌的势力,所以他可以不必担心万一枕边之人与自己不是齐心协力的时候,自己在外会受到怎样的背刺,他所支持的赵王会遭到怎样的损失。她的天地只限于府邸之内,自己高兴时可以允许她像申二夫人一样培植势力,一有不对又能如申不极一样将风筝拽入泥土。
这个时候,他每天过上的就已经是世俗意义上平常至极的日子了。他对妻子的好,便会为他博来无数的赞誉,即便这样的好,在现在的他看来,几近于一种施舍与驯化。
实如仁慈二字。
因为在这样的关系里,他是主导,她是附庸,她几乎不需要任何个人意志,她曾经拥有过的喜怒哀乐都不值一提,她未来的喜怒哀乐也只能为她的夫婿、她的儿女、她的家族所牵绊,她是一个木偶,一个在主人不高兴的时候,连心情都不能自主的装饰。
可沈明枳是个公主,一个故太子仍在时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他郇寰的官途,走到刑部侍郎后,某种意义上,靠的是他少年时最鄙夷的裙带关系,靠的是圣上对女婿的垂怜,靠的是蒸蒸日上的赵王势力,唯独不是靠他郇海山自己。这是他在迎娶兖国公主前就料想到的事情。甚至圣上对沈明枳的宠爱,已经到了可以爱屋及乌到赵王身上的地步。
这是一根刺。
关起门来,有比夫妻人伦更胜一层的君臣大义;打开门后,他最显赫的头衔不过是从叔父手中夺过来的侯爵,而她是位比亲王的公主;更兼他发现,沈明枳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纯善的女子,近千年的人伦教义在普通女子身上留下的痕迹是血淋淋的,而在她身上仿佛少有痕迹,她有能与士子匹敌的智慧和常人难以估量的心计。这样的一个女人带给他的压迫,与零州那坨庞然大物的威压,一般无二。
所以仍然想像普通夫婿约束妻子的他忌惮,他在乎,他担心,他敏感,他有那种时时刻刻监视住她的冲动。即便他们拜过天地、同上过玉牒族谱、甚至有过机会一同抚育儿女,沈明枳与他好像还不是一家人,就像赵王派的那些老家伙一样,从未将兖国公主划入己阵。可他又对亡母发过誓,要对她好,不能像防备一个未辨忠心的敌人一样防备打压她。
所以他看见“东门黄犬”这句话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沈明枳后悔了,她还念着与自己有青梅竹马情谊的宁晨铎,她想做什么?她能做什么?她会做什么?这每一个问号都让他不寒而栗,让他甚至忘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吃醋了,吃醋自己并不是她的唯一。
在这样的矛盾之下,他觉得那样朴素简单的平常生活都是奢望。
但其实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不能用寻常的路子去套,而他还保留寻常的思想、做着寻常的选择、伤着不寻常的人。
母亲走前那个绝望的眼神,应当是预料到了将来什么光景,自己发了多么毒、多么真的誓言都不能让她高兴。他当时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她所求的不过是希望自己明白书卷上背烂了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永远求不得的三分体谅,逼死了他的母亲。
而他和他父亲一样,要求旁人十成十的尊重仰望,自己却从没正眼看过对方——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以为是!所以他发现最真实的沈明枳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欣赏,而是恐惧;他在面对赵王派向沈明枳发难的尴尬局面时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维护发妻,而是深恶痛绝。他几乎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她是多么孤独、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多么绝望,而造成她所有悲伤的男人还妄想自己腹低做小、做一只笼中雀!
他的心上人,本该同自己一样就是一只凌云鹤、戾天鸢,可自己偏要折去她的翅膀,还要抱怨自己过不上双宿双飞的美好日子全是拜她所赐!
心上人?
郇寰一愣,骤然被这三个字从无边自省中剥离出来,掌心下隔着衣料的温暖正随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地蹿起炽烈的火焰,烫得他差点松开手。他极力调整着随之紊乱的心跳,等他恢复冷静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视这三个光芒万丈的大字,更不能直面依偎在胸口的沈明枳。
一旦陷入了情情爱爱的温柔乡,那就是自废武功、自毁前程、自我了结。他一直都很克制,不曾看透自己前总要装出十成的柔情蜜意,看透自己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在回避。现在好了,他成了掩耳盗铃之人,心里最真的想法已经舞到眼前了,他才甘心恍然大悟。
然后呢?
郇寰不知道,在明白沈明枳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后,他该怎么办。这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桥段,他没有经验,也无处借鉴,他甚至来不及分析自己怎么就悄悄瞒过众人和自己将她捧到了心尖上,他也判断不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与这份爱重背道而驰。
他愣住了。
“你怎么了?”沈明枳忽然出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