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不说话,冬至抱着刀鞘冷笑道:“你若不说,以后有没有命做生意还是个未知数。”
巫医咬牙,“三姓孙家。”
郇寰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换了个问法:“孙家问你买过什么药?”
巫医死死瞪着郇寰,嗤笑道:“那可多了去了。”
冬至冷呵她:“回答问题!”
巫医一哆嗦,但还是一句话:“多得我都记不清了——”
“总有你记得清的。”
巫医咬唇,盯着郇寰、瞥着冬至,心里越发着急。三姓供她,她为之制毒、为之研究西南买来的毒,如若今日她敢交代半个字,不死在这人刀下,就会死在三姓手中。
看她的反应,郇寰心中已经了然。大抵发生在零州府的离奇命案,其中都有她的手笔,孙家、王家,抑或是他们背后的寇家,以这个巫医为丝,亲手织成了一张硕大的毒网,遍布零州的每一个角落,而三姓本身也尽在网中。
巫医不答,郇寰也不逼她,换了个问题:“你是西南哪里人?”
巫医警惕地瞟了一眼冬至手中的刀,小心回答时不妨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脯,似有骄傲状:“西越道彩云县。”
“哪儿很多巫医吧。”
“是。”
“师从何人?”
巫医眼珠子一转,惊恐起来,却又被冬至捏住了下颌,整个人被从椅子上拎起来了几寸,等她挣扎过一阵,冬至才又将人摔在了地上,巫医这才老实地捂着脖子,匍匐在地大口喘气虚弱地回答:“神女庙巽山道人。”
郇寰轻轻叩着桌面,“哪个训?”
巫医眼眶盈泪地吼道:“八卦之一!”
郇寰收手,起身掸掸袖上不存在的灰,居高临下地睨着此人,“劝你向善,不然没有几日可活的。”
说完,他即带着冬至大摇大摆地从破庙正门而出,就见亲卫控制之下的那个小道童正朝自己龇牙,便挥挥手让人给他放了。结果这道童一脱手,居然朝郇寰扑了过来,冬至连忙一脚踹了过去,随即“砰”的一声,那道童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郇寰驻足,看着亲卫将奄奄一息的道童抬入了庙中,那巫医哭天抢地起来,撕心裂肺的,直哭得勾起了他的一些混沌往事。他淡定将自己的思绪理好,慢慢踏着步子拾阶下山,冷不防迎面冲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就在亲卫的刀尖逼近之前,那女人拜倒在石阶之上,哭求他“主持公道”。
郇寰命人将她扶到路边,弓身询问:“你有何冤需要申诉?”
这女人又再次跪倒,不妨自己的额头磕上地面锐利的石子,直淌下了鲜血,“我儿科举,被三姓王家之子污蔑作弊,那杀才还买通人在我儿包袱里放入小抄,我儿找他理论,却被他叫了人打得奄奄一息。我家大姑娘才十三岁,就被三姓孙家的混账强抢了过去!求老爷替小民主持公道!”
郇寰负手听着,不觉攥紧了拳头,又见这人哭完,居然又有几个老弱跪倒上来:
“我的孙儿!给那姓孙的驾车,姓孙的居然一言不合,直接将他绑在了车后拖行至死!青天老爷明察!”
“我家闺女才七岁,就被姓王的抓过去给这巫婆当药人,不知道灌了什么毒药,浑身发肿,在乱葬岗上找到了她!”
“老爷明察啊!”
冬至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我那日来,也没见着有这么多民生疾苦啊……”
最先跪下的那个女人闻言,抹泪解释:“我们看见了,在庙里,您敢和这巫婆斗,敢和三姓的人斗,您一定是大好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这番话里,不知道哪个词刺痛了郇寰,他直觉喉咙里气血翻涌,直裹挟着一股怒气冲上头脑,让他差点就要允下这些泣血的哭求,让他差点就要支应不住摔下石阶。
好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了。想来上回被这样惨痛的现实冲击得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是他刚入仕时,在岭南的岁月。天遥地久,久到郇寰快要忘记,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自己当年坚定地入了刑部,一干刑狱就是这么多年。
他忽然想起了沈明枳所说的“几乎”二字,他几乎是个君子,几乎是个好人,几乎是个好官。
可他不是。
为了权力,为了仕途,为了赵王能顺利登基,他干过的事情,让他几乎难以称得上是个“人”。可再想想,如果他郇海山都无法称之为“人”,那三姓之家呢,他们便是禽兽也糟践了禽兽本身。
可这又如何呢?
他郇海山依旧是个败类啊。
在想要摧毁这个罗刹鬼蜮的同时,自觉胆大、自觉僭越、自觉困惑时,他就是个败类。
那年胡全德问他,他少年得志,袭爵尚主、官拜三品,在化隆城里呼风唤雨,可他难道就从未遇见过‘无可奈何’‘情非得已’之事吗?
彼时他在想,常人爬得再高,总越不过天去,所以要顺应四时、祭祀天神。是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雨大了,淹了堤岸死了人,这就不是天恩。
他觉得厌烦,觉得可笑,觉得胡全德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公之于众,毁了自己眼前心中这副鲲鹏展翅的一片宏图,简直愚蠢至极、简直罪不可恕。他承认自己的虚伪,与掩目捕雀、掩耳盗铃之徒没有区别,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罪。
可现在,这简直就是人面兽心丧心病狂助纣为虐伤天害理怀诈暴憎的大罪!
可他还要,明知故犯。
郇寰无奈开口:“把那个捉到的活口处理了吧。”
冬至不甘地应下,随后又艰难道:“主子,寇家来信了,邀您晚上前去小酌。”
郇寰闭眼,长长叹出这口气,觉得伤口处隐隐作痛。
“三姓之酒,我喝不起。”
冬至叹气:“您若不去,他们就来。”
郇寰睁眼,凝视着虚空良久,“把王启丰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