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很多年前柳曦既也是这么说的。
彼时故太子新丧,她反复回味着太子长兄临终遗言,终于在梅问香死后下了决心。
曾经聚在东宫的年轻人一个个被调走支开,只有柳曦既留在了都察院,留在了化隆,留在了原地。太子长兄那么说的,她若走投无路,可以找柳曦既或者窦宙,他们会帮。
她就找了柳曦既,然后知道他们会帮,会帮她逃,会帮她找一个远离纷争的安宁之所,独独不是帮她复仇。
她明白太子长兄告诫她远离朝廷、后宫、兄弟姐妹,不是隐晦暗示让自己为他复仇,而是要好好活下去。她与大姐姐一样,受了太多宠爱和嫉恨,从前有他这个太子在,海阔天空任意翱翔,宠爱与嫉恨再多些又何妨,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将这片天高高撑起,他要死了。
他已经死了。
柳曦既也是这么劝的。
但他不明白自己,又或者他明白但要装作不明白。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戒子一样,都是负担和拖累。戒子是她的负担,她是柳曦既的负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个人总会踟蹰不前,但柳曦既誓死都要走下去,他怎么情愿被这些羁绊,可他又许下了会护她周全的诺言。
如果她能听话,那便能皆大欢喜。
但沈明枳怎么能够甘心。
“请柳大人给我!”
柳曦既缄口不语,一动不动。
“给我!”
柳曦既舒出一口气,将那张纸递到她手掌之上,眼睛看着墙上的木雕刻像,一时之间他觉得也有人在他心上也这样雕了一只狴犴。他轻声道,开口的刹那竟然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冷而硬的,就如他这个人一般,可此时他的声音竟然有了温度,“殿下还记得那八个字么,‘守心如一,不染世霪’,看了过后,殿下还能做到吗。”
守心如一,不染时霪。
这是当年太子还在的时候,自鲁地来的庄老夫子给他们讲了一通圣君贤臣的理想之境后,引朱熹的警句“天下之难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作结得出的箴言劝慰。沈明枳年纪还小,起先还是个会问“鲁夫子为什么不姓孔”引来哄堂大笑的顽劣性子,但这八个字后来还是结结实实打在了心上,直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她以为自己如士子一般受了鞭策也就能跟士子一般,去追什么君君臣臣,去求什么生民立命,直走上了今天这条偏颇的路来。
她现在确定,柳曦既懂她的,所以他再三阻止,所以他劝自己悬崖勒马。
但他做这些事的初衷并不是懂她,而是那个承诺。
沈明枳抬起手扯上那张纸,“柳大人,您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您不欠任何人的,谢谢你。”
柳曦既一怔,手指就这样不曾防备地看着囊中之物陷入她手。他本还想最后无耻一把,这张纸有字的一半全被他捏在手中,只等沈明枳扯着另一半的时候他用力一撕。
谁曾想她竟然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宫变那晚他去而复返,她用心查上一查就能猜出个七八。但听她这个话头,好像他柳曦既向故太子许下的承诺只是救她一命,而非他亲口所说护她周全。
这是什么意思?
故太子只告诉她,他只能救她一次,余后的艰难都得靠她自己么?这算知妹莫若兄?不欲让她也像出塞和亲的大公主一样荒废在这虚无缥缈的“倚靠”二字中么?
等到沈明枳走了,这间屋子里又恢复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时的冷清,柳曦既才逐渐回过神:她避而不谈,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她甚至都没有听出这番话的关节——他称之为“殿下”,而不是公主。
大公主出塞后,东宫只有一个公主,但自始至终除了她,东宫有很多殿下,比如说,故太子。所以即便太子故去,太子妃肚子中的小殿下故去,东宫只有她沈明枳这一位殿下了,他柳曦既也不曾改口称殿。
他又忽然想明白自己那一丝温度从何而来。
大公主在义律过得艰难,但送回大楚的书信却从不显悲,这并不是她报喜不报忧,以她的性子,必然也曾将痛苦付诸笔尖。但义律不允许,又不能断绝她和大楚的讯息往来,故而常常改换信件,用略显生硬的口吻、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大公主笔下的措辞习惯伪造一封家书瞒天过海。
帝后看不出端倪,但太子看得出。可他又能做什么?
最后随大公主的死讯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封耽搁在路上的家书。
当时他就这样问过太子:“殿下还记得那八个字么,‘守心如一,不染世霪’,看了过后,殿下还能做到吗。”
他能够不痛不痒地问出这句话,是因为死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血亲,那个由希望变得失望再到绝望的女子不在自己心里。所以见过世间善念被践踏、道义被粉碎过后,他柳曦既还能说一句“守心如一”,但他不确定太子能。
可日后若要为君为帝,又怎能被私情羁累。
他以为他的太子不会看的,但他看了,还坚定地说,他会的,他会努力做到的。
柳曦既几乎能想得出,当年他毅然拒绝同梅如故一样走上复仇之路时,该是多么面冷心硬的无情模样。
他自嘲地对着虚空暗夜笑了。
这位太子殿下,分明那么了解他,还偏偏要让他许下这样违心的诺言,让他画地为牢;而他要保护的人,就这样将他从这个牢笼解放,迫不及待地要摆脱他远离他,因为自己妨碍她去死。这算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机遇?
突然门外轻响,不阿扣了扣门。
柳曦既迅速理好了心情恢复了冷静,将沈明枳忘在这里的那本巽山道人亲撰的册子拾了起来,“进来。”
不阿躬身道:“卢有孝的家人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