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见她不轻不重地落下右脚,像模像样地走了几步,装得有那么点正常,心底一阵无奈,在沈明枳又端出“分寸”二字出声呵斥前,将人打横抱起,顶着艳阳走了会儿,视沈明枳的怒目若无睹,待前方规整巍峨的殿宇拔地而起,才在玉阶栏杆边停下。
这殿宇很偏,但该有的皇家气派和天家富贵一点不少,与匾额上苍劲有力似有上古遗风的“薜荔”二字格格不入,就像是楚大夫立于秦朝廷,几分缱绻、几分蒙昧、几分幽醉织成的一缕山魂,都被金戈铁马与金碧辉煌粗暴地踏碎。
两个人都眸色一暗。
这是魏王余生的囚笼。
圣上终究下不了手,尽管魏王手上沾满鲜血。
沈明枳只是坐在栏杆上片刻,就有自大殿后转出的朱雀卫列队而来。
朱雀卫专司亲王出行仪仗与护卫,属十二卫中最末流。指挥使王暨白从前天天大骂秦王老九,每天都连轴绕着这位祖宗转,成了十二卫中除却锦麟卫、阴阳卫之后最繁忙的一队;而今秦王、晋王出宫辟府,燕王身陨、魏王囚禁,赵王、吴王自有府兵,闲下来的王指挥使倍感无聊,重新过上末三卫“该有”的闲散日子,天天不是拱着薜荔殿数壁虎,就是大骂自己曾经犯贱。
现在守着薜荔殿的朱雀卫早不是围着秦王老九转的那群人,也不认得沈明枳,但他们认得出郇寰一身正二品大员的官服,又知道今日千秋节京中的贵人们都入宫吃酒,就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呵问咽了回去,客气地问候,委婉地遣别。
郇寰知道他们来错地方了,先一步拱手施礼歉然道:“迷途失路,还望海涵,我们即刻便去,只是不知此去如何可出宫往太医院属?”
那卫队长看了一眼坐在栏杆上空着脚的沈明枳。沈明枳本以为是简略地指完路就远走不送,结果这人还亲切地提醒说往哪哪哪可借步撵,圣上很体谅人,提前打声招呼就可防止逾制被参。
两人俱是一惊,随后一喜,记下这人的相貌后,郇寰再度有失分寸地抱起沈明枳寻路去了。
为防尴尬,郇寰找话问:“不曾想这样气派的宫殿叫作‘薜荔殿’。”
沈明枳垂了眼睫,淡淡道:“因为殿□□院有一面墙都长满了薜荔,化隆少见长薜荔的,南方倒多,宫里为养护这些藤蔓费了不少心力。”
郇寰低眉看她,“殿下亲眼见过吗?”
沈明枳答:“小时候见过。”
惯常敏感的郇寰自她的神色措辞中尝出几分哀,封锁住心里乱闯的问题,应了一声,打算就士子堵宫门一事与她说说,谁料她似是挣扎过彻底放弃了什么,开口说了一句:“崔选侍住过这里,她是是崔嫣的姐姐。”
郇寰见她的眉眼一步步地低垂,就像是时常重云袭扰的晴空。
不必她说,有些事郇寰也能猜到了。
崔选侍与朱先生的事情又不是天衣无缝,同住薜荔殿中的其他女人大多可能会知道点什么,随后同住宫中的华妃也就自然而然地听说了他们的绯闻。
他们在劫难逃。
若事情真的只是这样,那也倒好。
郇寰知道宫变后沈明枳去看过落败了的华妃,后来华妃就死了。她应当是从华妃处,晚了多年才得知的事情真相。
但自沈明枳的眼神中他知道,真相如何,迟了早了又如何,这是永远也洗不掉的血痕。
郇寰道:“且不说这个了。”
沈明枳深呼吸平复心绪,“好。”
“怎一路不见月珰跟来?”
“她去坤宁宫看望卢嬷嬷了。”
郇寰知道先皇后身边的三个嬷嬷,钱、方二位都被沈明枳接了过来,没住几天,发现他们夫妻俩的事情完全不是外人能够介入调停的,呆着看着实煎熬,于是她们就自请去庄子上颐养,不时出门游山玩水,是摩诘居士般的生活。
“十殿下!”一年轻长随正领着太医自左出门,就见郇寰抱着沈明枳自甬道尽头而来,乍惊乍喜,让太医继续走,自己则转过来施礼。
沈明枳正和郇寰说着话,见他欢腾着、迟疑着走来,脸上的笑容破裂:“原来是你啊,步枝修。”
不知羞?
不知羞!
步枝修看见郇寰的目光一点点从惊讶转为好奇,那望眼欲穿、兴致勃勃的神态,让步枝修接近跳脚,憋着火气客气笑道:“郇侯好。”
沈明枳让郇寰放她下来,“你怎么在这?九哥身子有碍?”
步枝修是从小陪秦王老九长大的,以前沈明枳跟老九出宫厮混的时候多是他相随左右,与沈明枳不可谓不相熟。因着他这名字实在容易引人误会,沈明枳促狭的时候常常这样捉弄他,他就大吼大叫要让所有人只接叫他的名字,以至于不熟的以为他就叫枝修,还暗暗纳罕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姓氏。
步枝修知道沈明枳这是在敲打自己。她一定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向老九细细说说向来严肃不苟言笑端庄大方的兖国公主竟然,哎呦,和她家的郇驸马你侬我侬的,由人抱着不肯走路,真真是瞎人眼睛……
郇寰曾见在老九身边见过几次步枝修,但不知名讳,而今头次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三个字,也亏得他多年历练可以面不改色云淡风轻,朝步枝修回了礼,就扶着沈明枳默立一旁,憋笑憋得辛苦。
步枝修羞愤难当,僵硬着笑脸答道:“回十殿下,我家王爷在启明门被闹事士子误伤了——十殿下的脚是……”
难怪在辉云殿上没看见老九,原来是被人揍了。
沈明枳笑道:“小小扭伤。”
小小扭伤?真不知道这俩是做什么不小心扭了脚。
步枝修腹诽,见沈明枳笑得表面上很欢快实际上很毛骨悚然地正凝视着他,他立刻移开视线,看见郇寰也很考究礼貌地注视他!
“哦对了——”步枝修朝郇寰拜道:“贵部严侍郎也受了点小伤,好在并未……”
郇寰一挑眉。
严中立不是和介含清一道去寻葛宏才的晦气了么?
如果那样好脾气的严中立也被揍了的话——
沈明枳自然不知道严中立和介含清的事情,但瞧着郇寰再度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试探着开口问步枝修道:“可还有别人受了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