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旁,一只粗陶小壶煨在温炉上,壶嘴逸出几缕极淡的白汽,散着微苦的草木清气。弘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同样粗砺的杯沿,目光落在跳跃的烛芯上,空洞而倦怠。
寂静中,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环佩极力压抑的细碎叮咚。随即,珠帘被一只纤手轻轻挑起。弘虔抬眼,
是王妃林涧寒。
她显然是从寝处匆匆而来,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几缕还尚且散在颊边,身上只罩了件天水碧的素罗披风,露出里面的寝衣。清丽的面容在烛火下带着未褪的睡意,却更显端凝。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沾着夜露的信函。
“王爷。”林涧寒依惯例福身行礼,弘虔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林涧寒这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丝夜起的微哑,却依旧清越。她目光掠过弘虔,那人只着一件素色细葛中衣,肩上只松松搭了外袍,仍掩不住清瘦的轮廓。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下是难寐积下的淡淡青影。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自然而然地走到书案前,将披风披在弘虔身上。
“你久病初遇,虽是暑夏,这屋内冰鉴也要当心受寒。”一句话制止了弘虔正要推拒的手。弘虔微怔,随即释然,轻轻拍了拍还在自己肩上的素手:
“那就不辜负至和的心意了。”林涧寒莞尔一笑,旋即被凝重取代:
“方才门房来报,父亲从明城送了家书来,但并未加急。只说信件到了就送到王府。只是指明......要你我即刻亲启。” “即刻亲启”,这几个字落在寂静里,分量沉甸甸的。
弘虔摩挲杯沿的指尖顿住,安慰道:
“至和不必焦心。许是岳父思女心切。”弘虔放下粗杯,指尖冰凉,声音带着病后的低涩。
林涧寒轻轻抿了抿嘴唇,未曾言语。只是撤开身子,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刀身薄如柳叶,柄上錾着细密的兰草。动作依旧娴雅从容,刀锋沿着封口缓缓裁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世家浸润的沉静。弘虔眉眼间都是倦然,昏黄烛光下,她专注的侧脸轮廓优美,如同古卷中的仕女。
“岳父大人安好否?”弘虔开口,问道。
“父亲尚安。”她展开家书,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诵读夜课。然而,目光触及字迹,她端凝的神色微微一滞,握着信纸的指尖收紧了一分,她沉默了一瞬,才抬起眼睫,看向弘虔。烛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复杂的光——有为难,有忧虑,更深处,藏着一丝属于女儿家面对心上人时才有的羞窘无措。弘虔起身,步履有些虚浮,林涧寒就要去扶,弘虔却表示不妨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见至和不解。弘虔温和笑着,解释道:
“我再燃些灯。仔细伤着眼睛。”
林涧寒顺从地放下信纸,待灯燃起,整个屋内变得明亮了许多。林涧寒这才继续读了起来,声音轻缓,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韵律:“‘遥想吾儿至和幼时,绕膝嬉戏,聪颖敏慧,汝母在天之灵,亦必深感慰藉。而今尔与虔儿结缡数载,鹣鲽情深,京中亦是佳话。然夜半为父每独坐空庭,观星移斗转,忆及亡妻当年音容,常思若得见吾儿弄孙之乐,承欢膝下,或可稍慰九泉之念,亦全吾此生未竟之憾……'时,她的语速明显滞涩,白皙的耳廓在散落的发丝间悄然染上薄红,如同初绽的晚霞。她心绪复杂,只是父亲提及娘亲,她亦是有些伤怀。
弘虔听着,摩挲粗陶杯沿的手指微微蜷缩。至和曾在那夜对她敞开心扉,只是而今再看,岳父思念亡妻之情,字字恳切,如涓涓细流,却带着千钧之重。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她倚在榻上,林涧寒正为她读一卷诗集。不知怎的,她望着林涧寒沉静的侧影,又再次脱口而出那句:“若我们有孩子……一个叫暮暮,一个唤朝朝……你说可好。” 那时,林涧寒抬眸,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如同碎落的星辰,深深烙在她心底。那并非全然是伪装,有一瞬,她甚至沉溺在那虚幻的温暖图景里。只是此刻,这回忆与岳父深沉的期盼交织,化作一根根细密的针,刺向她最深的愧疚与无力。她苦涩地别过脸,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声中带着压抑的苦闷。
林涧寒放下家书,轻轻帮弘虔顺气。弘虔只是摆摆手,表示无碍。林涧寒这才又继续读了起来,眼睛里泛着湿意。吸了口气,继续念道,声音更柔,带着抚慰的意味:
“‘……为父深知虔儿体弱,万事当以调养安泰为先。然拳拳此心,终难自已。偶遇江南故交,言及彼处有隐世良医,精于调理先天不足之症,尤擅固本培元。其有一方,名曰‘养荣固本汤’,药性温和醇厚,于滋养根本、调和气血颇有裨益。药方及煎服之法附后。此非催促之方,实乃为父一片痴念所寄。望吾儿与虔儿权作寻常补剂,斟酌体质,若觉相宜,可徐徐图之。万勿因此徒增烦扰,保重自身为要。’”
弘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酸楚淹没。林家无子,仅有至和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多少人觊觎这林家东床之位,若是她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更是应担起光耀整个相府之责。而与皇家结亲,因着当今圣上忌惮,她却只能做个闲散王爷,爱女远赴江南,因着“非召不得入京”,她连带着至和回娘家都不能。
这位失去爱妻、独力抚养女儿长大的慈父,将对亡妻的思念和对女儿女婿未来的期盼,都寄托在这张温和的药方上。他甚至在信中都不敢直接说“求子”,只说是“滋养根本”、“调和气血”,唯恐惹恼了这个素来乖戾脾性的“半子”。
这份深沉、笨拙却无比真挚的父爱,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烫在弘虔的心上。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这假凤虚凰的身份啊,骗了太多人,有时候,生杀予夺,瞬息间,便可倾覆太多人的命运——这份大权在握,连她自己也被骗了。她有些愧对这位慈父,她永远无法满足老人那份卑微的、仅仅是想看到女儿“弄孙之乐”以告慰亡妻的心愿。
负罪感袭来,比任何直接的催逼都更让她窒息和痛苦。她撑着身子,步调散乱,继而重重坐在榻上。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享郡王厚禄、足以睥睨众生的皇帝胞弟。但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身份——是她以女儿身窃据男位得来的,这么多年来,她早已沉溺其中,这身蟒袍玉带、这声“云王”尊称,早已成为她骨血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图谋布局以希求在与皇兄的抗争中取胜,她总以为自己能掌控命运,享受着这力量带来的生杀予夺,迷恋这身份赋予的尊荣无匹。她甚至……曾对着林涧寒,幻想过“暮暮朝朝”的虚假图景,那一刻,权势带来的掌控感让她飘飘然,仿佛真能扭转乾坤,化不可能为可能。
可林逋这封充满慈爱却又有些小心翼翼家书,却猝然刺穿了她这层金玉其外的幻梦。“弄孙之乐””承欢膝下”“告慰亡妻”褪去朝堂上的身份,这是一位父亲最真实的期盼。却又是她这云王身份下,永远、永远无法实现的镜花水月。这份期盼本身,就是对她这虚假身份最无情而最彻底的否定——无论她权势如何滔天,无论她地位如何尊崇,她却是连一个男人最基础、最自然的伦常之责都无法履行。这份来自岳父的期盼,那精心伪造的男性身份,在血缘伦常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与此同时,刺骨的恐惧如同毒蛇,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皇帝!她的皇兄,那双望向她时,混合着真切疼爱与深沉忌惮的眼睛,瞬间浮现在脑海。皇兄的默许是她立足的根本,但那默许如同悬丝,随时可能因任何风吹草动而断裂…万一这秘密暴露?欺君之罪!秽乱朝纲!她死不足惜,那些依附王府的人,包括林涧寒,甚至穆府...国公府...都将万劫不复!这份对暴露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让她肝胆俱裂。她抓着竹榻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竹篾,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被她死死忍住,化作喉间更剧烈的哽咽和压抑的咳喘,额角瞬间布满了冷汗。
林涧寒被弘虔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巨大悲恸的反应惊住了。她放下信纸,急切地坐到榻边,顾不上礼数,伸手轻轻抚上弘虔剧烈起伏的而单薄的脊背,声音带着哭腔:“敞文...!父亲他...他绝无逼迫之意!这方子,我们不用便是!” 她以为弘虔是被父亲的期盼所逼反应这才如此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