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头耸动了几下,大概是面对长辈,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可他能动的也只剩下肩头了,瘫痪的身体从胸口以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连那条原本还能轻微抬起的手臂,也在一场场的疾病和折磨中彻底失去了力量。
严冬眼疾手快,凑近了些,“想坐起来点儿?”
沈让微微点头。
蔡清的目光带着询问,转向一旁的游子龙。游子龙的眼神暗了暗,他指着眼睛,又摇了摇头。
床头被严冬慢慢抬高,电动马达发出轻轻的嗡鸣。沈让却完全坐不稳,像是被无形的水流裹挟着,整个人一点点滑向一侧。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抖着,呼吸机“嘶嘶”作响。他的手臂软绵绵垂在腰侧,手指微微痉挛着,像是试图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没能抓住。
游子龙看见,心里微微一酸——理智上,他分明知道这是肌张力偶尔暴起的反射,可感情上,他却忍不住想去回握那截手腕。
纵然手功能残留的不多,可沈让现在看不见,只能用触觉去感受这个世界。他有时轻轻碰一下沈让的锁骨,沈让会猛地一惊,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却又抬不起来。
那手蜷缩着,食指和拇指相扣,余下的三指微微颤动,如凋谢的兰花。
可游子龙没能腾出手。能够勉强自理的沈让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他每个部分都需要旁人的照顾。可是,身体上的依赖越来越强,每一寸肌肤都频繁地被触碰,他却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好像被囚禁在了不见天日的方寸中。
没人能救他。
严冬放下电动病床的控制器,左手扶住沈让的肩膀,右手小心从他腋下绕过去,试图稳住那副快要散架的身体。
刚把手伸到腋下,严冬就顿了一下。
沈让左侧第五到第八肋间明显塌陷,皮下浮肿还没散,按上去软得像塌下去的床垫。游子龙和严冬对上个眼神,两人合力扶着他,尽可能地避免碰到这地方。
哨兵的耳朵能够捕捉到声音的细节,骨摩音清晰得像指甲刮在金属上。
这是新伤,断得很实在。
他没吭声,只是默默抽回手。
沈让靠在床背上,眼神空茫。他什么都看不到,身体也感受不到,呼吸机轻轻补着压,每一下都发出稳定的、非人的声响。
他察觉到旁边人动作停了,又察觉不到任何理由。他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等什么,也似乎是在试图配合调整姿势。他动了一下肩膀——至少他以为自己动了。
可身体没有响应。
只有左手手指在被子里痉挛了一下,又慢慢摊开。
游子龙沉默地另一侧抓起枕头,趁着空隙塞到沈让的腋下,试图让他坐得更平稳。随后拉起被子,把那块塌陷处盖住,轻轻压实。他右手扶着沈让的颈侧,让人不至于歪着脖子。手背不小心碰到那根温柔的呼吸机插管的时候,游子龙下意识颤了一下,想收回手。可顿了一瞬,还是小心地扶稳了。
沈让本能地想配合,想让自己坐得更直,可他的头还是无力地后仰着,模糊的世界天旋地转。他只能让自己的额头轻轻靠在游子龙的掌心,像是终于在无尽的坠落里抓到了一点点支撑。
那截手臂最终垂在胸口,瘦削的手垂在胸口,指尖微微发抖,最终停下来,无力地蜷着。
一双裹着层叠绷带的腿也随着姿势变化,不受控地摆成一个不雅观的青蛙状。好在他自己看不见,也顾不上这些。
蔡清安静地看着,一直等到严冬和游子龙帮他把姿势重新摆好。两侧手臂下都塞了双层的枕头,肩背被撑得更稳了,被子也仔细掖好,把所有的难堪都藏进那层无瑕的白色里。
游子龙抽出一张湿巾,重新擦了擦他鬓角的汗水。指尖掠过锁骨那处,靠近气管切开的地方,触到那片皮肤下隐约的僵硬和不自觉的微抖。
沈让偏了一下头,似乎不喜欢那个味道。
长期的失禁令他皮肤脆弱,很少再用干燥的卫生纸,严冬和游子龙给他擦拭的时候用的都是这种湿巾,如今眼睛看不见,他的听觉和嗅觉变得敏感,闻到这个味道就下意识感觉混杂着污秽的气息。
游子龙尚未理解其中关窍,却似乎看出了他的闪躲,于是把手收了回来。
蔡清安静地看着,没有插手,也没有率先说话。她看着两人替沈让整理肢体,看着沈让挣扎着颤抖,却除了第一下见面时的触碰,就再也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她就这么看着沈让,似乎试图从这样一具破败的躯体里看见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孩子,试图看见这十年来,她错过的点点滴滴。
“……对不起。”
沈让嘴唇微微张开,仍旧只有一个口型,没发出任何声音。气管切开后的破风箱声被呼吸机的气流压过去,他垂着眼,不知在为什么而道歉。
可蔡清明显是知道的。她没有错愕,也没有笑,神色平淡,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说这句话。
“别说这些。”她语气平稳,淡得像一池深水。
沈让没再试着开口,因为肋骨骨折而微微塌陷的胸口一次次随着机器平稳地起伏,宽大的罩衣遮住了他的身体,却遮不住他的消瘦。蔡参谋长看着沈让,神色并不像一个寻常的长辈,而是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平静。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她说,“是我来迟了。”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她低声开口。
“你打算跟着炎上校回去,还是想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