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阿香已经起身走过来,一条腿抬起来,蹦蹦跳跳地褪下了那条本来就属于顾青杳的裙子,“来,换换。”
这就让顾青杳没法拒绝了。
“瞅着不咋好看,但还真暖和,”阿香换上了棉裙子以后似乎是颇为满意,一撇眼看见顾青杳单薄的身躯裹在一条棉布春裙里,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哟对不住,光顾着我自己了,阿遥我身上来事儿,小肚子一直抽抽着疼,你多体谅我行不行?等你来事儿,我把厚衣服给你穿,都怪我出来得急,啥也没来得及收拾……”
“无妨,我要解个大手,走远一些,你先回去吧。”
跟阿香交代完这一句,顾青杳就往林子更深处走。
“你也别走太远,你有手纸没有?”
一阵北风呼啸,阿香的问和顾青杳的答都没有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去。
要逃的话就只有趁现在了。
顾青杳谁都不相信,她只信她自己。
她不打算跟着高昌济走,也不会跟着他走。
虽然厚裙子换给了阿香,下半身有点单薄,但拢了拢肩上的裘皮大氅,顾青杳还是有把握走上一两个时辰,兴许步子迈得大一些快一些,生出些汗来就顾不得冷了。
在顾青杳最初的出走计划里,她依着自己狡兔三窟的本性,给自己早早提前布置了几处外宅,因为是打算认真过日子的,所以愚公移山似的一点一点地将衣食住行一应需要都准备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不能自诩识途老马,但此处地界乃是长安近郊,她有一窟正在附近。
凛冽的北风猛然侵袭横扫过来,刮得顾青杳的脸生疼,但她还是拢着裘皮大氅,迈开了步子。
心跳咚咚如擂鼓般捶在胸腔,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息蒸腾消逝在初冬的寒气里,顾青杳觉出自己在发抖,从肋骨一路震颤到四肢,她迫使自己迈开更大的步子,裘皮大氅敞开了,冷风灌进来,令她走得更急,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恐慌。
高昌济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她来不及想。
路两旁有零零散散的坟茔,在铅灰色的天空里显得格外沉郁阴森,也许这里会成为她顾青杳的埋骨场?
不知道,不能想,只能是顶着风往前走,不回头。
在猎猎风声中,顾青杳埋头赶路,偶尔抬头的瞬间,她看到一个迫近的人形。
在这冷冬的后半晌下午。
来人不辨敌我,但似乎是认识她,径直冲着她的方向而来。
在距离五步远的时候,来人停下了脚步,顾青杳没有看到他张口,北风却递来了他的声音。
他说:“杳娘。”
借着日落前薄暮的逆光,顾青杳看见来人脸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长长的从左边的额角贯穿了右边的下巴。
她不认识这个人。
来人却仿佛识得她:“你长高了一点,样子却没怎么大变。”
正当顾青杳不知道该整理出何面目姿态对待来人时,来人已经大步欺近,两只粗糙的手掌掐住了她的脖子。
来人因为脸上那一道长长的疤,说话的时候皮肉似乎都动弹不得,顾青杳只听到他压低着嗓音,嘶嘶地吐出毒蛇信子一般。
“杳娘傍上了高门大户,早已忘了我是谁吧?”
“我必须亲手了结你,但是我让你死个明白。”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来人欺身而上,骑在了顾青杳的身上,两只手钳住她的喉咙一分一分地加大力度,一丝一丝地剥夺顾青杳的生气,似乎在欣赏她濒死垂危时的表情。
“徐相说要留下你的活口,但是杳娘,你只能死,你必须死,只有你死了,罗戟和罗家满门的富贵才能保全,这是你的命,你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那封休书不是我亲手写的,我不认!”
“你放心,埋你的地方我都已经给你选好了,就是我从前的那个衣冠冢,现成的坟,今年清明才新修过,很体面,往后每年都会有人给你祭拜洒扫,杳娘,你放心上路吧。”
顾青杳想不到多年来不曾造访她的噩梦此刻正在重现。
她以为早已经死去化灰的人回魂般地来向她索命。
那道刀疤模糊了她的视觉和判断,然而此刻她从眼神中辨认出了来人。
来人咬牙切齿地嘶嘶说:“杳娘,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
高昌济早就看出来阿香这个骚娘们不是个省油的灯。
走路一扭一晃的,见着个男人就飞媚眼儿,算哪门子的正经女人?
但阿遥非要把这骚娘们给带上,没办法,带上就带上吧,反正车里也不多她一个。
更何况,这骚娘们知道阿遥的身份和下落。
高昌济对于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是没有任何犹疑和心理负担的,但他碍于阿遥的面子,决定不把这脏活做在明面上,饶她多活片刻。更何况现在还在长安的地界上头,尸体不好处理。
阿遥不想见血,高昌济就打算不让她见。
阿香这娘们也算是又骚又傻,自作孽不可活。
倘使她老老实实跟着走,兴许还能多活个三五天的。
可惜她偏不,借着自己身上来事儿的幌子,三不五时的就要下车撒尿,还把身上一条裙子扯成小布条,每下车一次就留个记号,以为高昌济看不出来她在给同伙通风报信儿似的。
高昌济看出来了,只是面上不露,有收拾她的时候。
骚娘们一扭一晃地走回到马车跟前,跟高昌济说阿遥要解个大手,让他原地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这一会儿恰恰是个好时机。
高昌济插科打诨地跟阿香说着荤素不禁的骚话,一转身绕到她的身后手起手落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现在他准备去把这骚娘们给同伙留下的记号给拆了,然后带着阿遥换一条路,连夜由北上改道南下。
反正天下之大,哪里都没有他的家,他带着阿遥,走到哪算哪。
阿遥就像是个锚点,往哪里一戳都叫人安心。
猎猎北风吹过,高昌济在心底纳罕,阿遥这个解手,似乎花了太多的时间。
高昌济想着反正左等也是等,右等也是等,倒不如趁这会子功夫把阿香的尸体给处理了,省得脏了阿遥的眼睛。
虽说这近郊路上绝非处理尸首的绝佳场所,但高昌济杀人越货的事情做得多了,也相当有一套因地制宜的手段。
道路两旁有七零八落的坟茔,刨开一座,把阿香和那腐烂的骨殖放在一起重新盖上土,风霜雨雪一整个冬天,待到来年的清明时,哪怕是来扫墓的孝子贤孙恐怕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埋在这种地方的人,真的有人特地会来给洒扫祭拜么?
高昌济一哂,算是个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的表情。
顾青杳只记得自己最后的一瞥是认出了这脸上横贯刀疤、要掐死自己的男人是罗剑。
她内心中充盈着一股“就不死”的冲动和决心,然而现实又残酷得很,虽然时隔这么多年,她在体力上仍不是罗剑的对手。
她在体力上从来也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虽然出来得急,她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带,但保命的家伙什倒是随时都带着的。
事后想想也觉得奇怪,明明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她却像是时时都准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卖命似的。
毒粉就装在腰间的荷包里,罗剑显然只顾着在她脖子上使劲儿,顾青杳舌抵上腭,咬紧牙关,一丝两气儿中伸手摸到了荷包,捏住了包着毒粉的小小纸包,又在眼前已经一片漆黑的当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纸包将那毒粉往罗剑眼睛上扬去。
可惜,她被掐得一条命只剩下一口气,手里也没什么准头可言,一包毒粉大部分都扬在了罗剑的领子上,是以顾青杳想要实现的效果完全没有达到。
万幸,高昌济那个杀千刀的给阿香找坟茔的当口儿福至心灵似的发现有一片野草蹊跷地塌了下去,而野草的缝隙中露出了蓝底小白兔花纹的裙角。
顾青杳只觉得罗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骤然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粘稠血腥的液体,还带着热气洒在她的脸上,倏尔就变得冰凉。
她顾不上看高昌济和罗剑的缠斗,昏头涨脑地就着这股血腥气息半伏在地上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先吐出来一遍,整理整理再塞回去似的。
待到顾青杳咳也咳完、呕也呕够,才腾出目光去看不远处的那二人。
罗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喉管被高昌济割开,汩汩地往外流血,低空盘旋着三五只乌鸦,呱呱地叫,似乎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盛宴。
高昌济身着黑色劲装的背影半跪在罗剑的身侧,正把匕首攮进他的腹腔,豁开他的肚子。
顾青杳用手抚着胸口,北风很凶狠,风干了她脸上罗剑的血,吹得她头疼。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两人跟前,罗剑还没有死,嘶嘶嗬嗬地还在喘气,血喷得他满脸都是,令那道伤疤更显可怖。
顾青杳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她去牵高昌济的袖子。
“走,快走。”
高昌济伸出手臂去扶她,两人相挟着站起身来,顾青杳站不稳,却只想拼着一口气离此处远一些,哆哆嗦嗦地迈出一步去,余光瞥到高昌济在她身后晃了一下。
顾青杳回过头去看,高昌济直直地给她跪下了。
他抬起头,目光里有很勉强的笑意,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了!”顾青杳急了,嘶哑着去拽他,“起来呀,走啊!”
她这一拽,非但没把高昌济拽起来,反倒是令他人一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顾青杳这才看见他肋间插着一支箭,整枝没入他的胸腔,只留下了箭尾的一截。
黑色的劲装染了血,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青杳连忙跪下了,无意识地伸出两只手就去捂他肋下的那一处伤口。
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高昌济的唇角涌出了血沫。
那是肺的位置,无怪高昌济说不出话来。
那是罗家的袖里箭,罗剑就是凭这一手绝技在军中谋生,显然他传给了罗戟,罗戟靠这一手绝技救下了安澜公主,成就了一段命定的姻缘。
彼时顾青杳尚不知这一箭和杨骎之间也有些过往。
高昌济和罗剑交手的时候一击制胜,令他轻敌,而罗剑就趁此机会近身向他射出了这一发袖里箭。
暮色暗沉下来,北风吹散了血腥气,席卷着细细粒的雪沫子砸在顾青杳的脸颊上。
她再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
她和罗家兄弟的牵扯已经结束,可是和杨董兄弟之间的纠缠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和预期。